贺野:且留人间作画师

苏州日报 20160701 B第01版

■高琪、吴桐

  □高琪实习生吴桐

  贺野,原名李国庄,1927年生,江苏滨海县人。早年参加革命,1949年随军南下苏州,在苏沪报刊上发表多幅美术作品。195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创办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任副校长(主持工作),1972年调入苏州丝绸工学院,后任工艺美术系主任。1951年起任苏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长、主席40余年。现为市美协名誉主席,省美协名誉理事。2009年获得中国文联颁发的“从事新中国文艺工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2015年12月荣获苏州首届沈周美术奖终身艺术成就奖。长期从事美术创作,编著有《苏州美术史》等,出版《贺野全集》11卷。
  贺野的一生充满了传奇。
  16岁时,差点死在日本鬼子刀下。19岁参加阜东宣工队,在边区活动,炮弹常常在身边炸响。从未学过画画,却以画笔宣传革命。南下之后,在苏沪报刊发表大量美术作品。文化课只学到小学五年级,却写出大量散文、诗词、美术论著。
  他与苏州的几所美术院校都缘分不浅:1951年初,24岁的贺野应邀为全国较早的艺术学府——苏州美专上课,直到苏美专迁出苏州。1958年,美院刚毕业的贺野受命创办民办美中,不久又在此基础上筹办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全身心投入到办学中。1972年,已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贺野调到苏州丝绸工学院,将美术专业建成工艺美术系,这是苏州大学艺术学院的前身。
  办学和“文革”耗去了贺野的整个中年时期,职业画家的理想被搁置多年。几乎直到离休,他才得以重拾画笔。他画画、写作,仿佛又活了一次。耄耋之年,贺野进入了创作的旺盛期,油画、国画、书法,都创作出大量作品,并且不断改变自我,时有新意。
  贺野在美术理论上也屡有创见。他写成40万字的《现代美术形成史》,从八个方面阐述现代美术的成因。又写成《吴门画派研究》《再识吴门画派》和《苏州美术史》。
  不久前,古吴轩出版社出版了厚重的《贺野全集》,包括散文、《苏州美术史》《再识吴门画派》、评论、诗词、书法、报刊画、素描、水粉、油画、国画共11卷。其中大部分创作在晚年。一位画家出版画集乃至文集,也许是平常事,但涉猎如此广泛,却非常罕见。
  每一本书的开头,都印着他的《自题诗》:“一生风雨过春时,爝火点点鬓如丝。十年浩劫几为鬼,百尺艺海不畏痴。执笔偏求心中笔,赋诗独羡泪沾诗。阎罗簿上暂忘我,且留人间作画师。”他一生追求艺术理想,历经坎坷却仍然热情、乐观、执著。夫人於宜初写过一篇《我心目中的贺野》,说“他是有一颗童心而不疲倦的人”。
  在相门河畔的贺野家中,一张巨大的画桌几乎占满了画室。小区门外就是他画过、写过、为之赋过诗填过词的莫邪路和相门河。贺野有点费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笑着说,老寒腿又发了。贺野在苏州已经60多年,却保持着一口滨海口音,一开口,仿佛还是那个从黄海之滨走来的淳朴少年。贺野画苏州、写苏州,甚至被称为“贺苏州”。他心中总是蕴满激情,喷薄而出,成为画作,成为文字。2008年,他写成整整一本《08苏州词》,其中,三十多首《忆秦娥》皆以“苏州好”开篇,写遍古城的园林街巷、古今风物。《贺野全集》“诗词卷”中,大多歌咏苏州,还有对时事的记录感怀,以及赠送朋友的唱和之作。贺老写过一首诗赠送给苏州军分区原副政委尹著岭:“同生黄海滨,吴下始识君。大漠英雄赞,水国赤子心。投枪红旗谱,举笔水龙吟。文章本天成,君诗有真金。”尹著岭则写了一首洋洋千言的《贺野之歌》:“九秩贺老,国之瑰宝。出生滨海,黄河古道。少年抗日,以笔作刀……”写贺老的一生传奇。贺老的传奇从何而来?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爱祖国,爱人民,爱苏州。
  难以想象,这位90高龄、数次生病住院死里逃生的老人,仍然坚持创作,也仍然乐观幽默。油画画不动了就画国画、练书法,写散文、写诗词、写论文。不久前他刚写出一篇关于中国绘画与人文主义的论文,在相关会议上发言。
  如今,贺野已经积累了数百幅作品,准备在明年90周岁时举办画展。他常说自己与解放军同龄。贺野生于1927年,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身中国工农革命军正是成立于1927年。作为一位党龄已近70年的老革命,他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明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自己90周岁时,举办一次全面的个展。在此文成稿前不久,贺老兴奋地打来电话,说已收到市委宣传部通知,将在明年8月,为他举办画展。
  贺野说,艺术的理想犹如爝火,指引着夜行的旅人。直到90岁,他仍然在追寻。

  《新苏州报》发了我几百幅画

  苏周刊:贺老您好,11卷《贺野全集》最近全部出版了,首先向您表示祝贺。这里的大部分作品是您离休之后创作的吧?似乎只有“报刊画卷”收了您的早期作品,大部分是当年在《新苏州报》上发表的画作,这些是您最早的作品吗?
  贺野:五本文字、六本画册,大部分都是离休之后的。只有“报刊画卷”收了我年轻时的画,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作品。更早的,在枪林弹雨里丢失了。小时候日本人来了,家烧了,我“跟着八路走”,边学边画,可惜一幅也没留下来。渡江以后,每天都在报刊上画好几幅,也多亏苏州日报,帮我找到了不少。虽然还很稚嫩,但是毕竟是当时人民生活的记录,所以就出了“报刊画卷”。
  苏周刊:报刊画卷”中还有一些发在上海报刊上的“作品,您渡江之后的第一幅作品是发在《解放日报》上的?
  贺野:渡江之后的第一件作品是1949年6月19号发表的漫画《毫不留情地打碎它》,表现当时的金元斗争。上海解放当天,延安的《解放日报》搬到上海,在出报第一个月内就在第一版上用很大篇幅登了我这幅画。在《解放日报》《文汇报》上发了几十幅。当时发稿费给我,发的不是钱,是折实单位,因为物价不稳定,每天都调价。当时没有银行,只有钱庄。我从解放区来的,哪懂什么钱庄。等到通知我领稿费,已经过了十几天,稿费到我手里已经不多了。即使如此,我还是用它买了表、短裤。当时玄妙观地摊蛮多,美国货蛮多。还买了五分钱一块的鸭蛋形蛋糕请客。
  7月1号《新苏州报》出版,当天就发了我8幅连环画。当时报纸流行出画刊,《新苏州报》上几乎天天有我的画,常常一登就是十幅,一直到1953年。大多数是配合时事政治的,有连环画,有漫画,用毛笔画。
  苏周刊:当年画画是自学的?
  贺野:小时候我喜欢画画,自己画着玩,没有老师教,也没有美术课。读书的小学需要挂孙中山像,当时没有新华书店,没处买,教师不会画,看我画得还不错,就让我画。接着在墙上画宣传画,用锅底灰做黑色,石灰做白色,红土做红色。当时我上小学四年级。先跟我外祖父读私塾,再读小学。我父亲做佣工,工资每月四块钱,一家生活很辛苦,勉勉强强读小学,读到五年级,八路军来了。那是1940年吧,八路军路过我们家,动员我去当号兵,但我是独子,不符合要求,没有当成。
  16岁时在家里画画,被日本人抓去,说我是小八路。我当时在小学里做临时教师。以为第二天就要被处死了。死是什么滋味呢?当时听过很多鬼故事、狐大仙的故事,我想,做鬼也快活。我母亲沿街痛哭。我家也没有什么家产,我母亲耗尽了仅有的一点钱,贿赂了一个日本人的翻译,他们看我还小,把我放了。以后我就参加革命,刻木刻、画宣传画。当时我们县叫阜东,1946年,吸收我编报纸,编一份《阜东画报》。我画宣传画,学木刻家鲁莽(后改名芦芒),看《江淮日报》,跟报纸上学。我1947年入党,在游击区做美术宣传,当时在城外成立了宣工队,我们一队十二三个人只有一把手枪、一个手榴弹,手榴弹还不会用。我们画画、演《白毛女》。一直到1948年,调到《盐阜大众报》,我编其中的《盐阜画报》。

  想当苏联式职业油画家

  苏周刊:后来您读了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的油画系,为什么选择学油画?
  贺野:我在报纸上画了三年,大约画了三四百幅。我觉得我画画的本事太差了,轮廓都不大对,需要学习。我在旧书店买到一本书,《西洋美术史》,良友编译所出版,1928年写的,作者是梁得所。在上面看到达·芬奇、拉斐尔的油画,太好了!我就受这本书的影响,决定学油画。当时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办干部班,我突击了一下高中文化课,居然考取了,专业考了第二名,插班到油画系二年级,这是全国首届本科五年制的油画专业。我们系很小,只有十几个人。
  苏周刊:您在《出书小记》里写,当年学油画,想当一个苏式的职业油画家?
  贺野:苏联的画家专门画画,画由国家收购,我读油画系目标就是这个。我们的学习方式全部学苏联,上午上六个小时课,因为苏联九点天亮,四点天黑了,课集中在上午,课间学校供应馒头和豆浆。但是毕业回到苏州,“反右”了,苏式油画家当然不谈了。一回来就叫我办学,办的是工艺美术学校。上世纪60年代来了位市委书记柳林,他爱好书画,把我调出来办画展。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展览,国画、油画、雕塑都有。我画了幅国画,一位解放军背着枪,抬头看蓝天。1966年,画展刚布置好,还没开幕,张春桥带着老婆孩子从上海到北京,路过苏州,看了画展,做了指示。后来我想,他可能是对画展不满。很快“文革”开始了,工作组进了我们学校,我成了走资派,被巡回批斗。其实我只是副职,没有资格。
  苏周刊:您的全集中,素描和水粉这两卷是较早的作品,这些画是在什么情况下画的?
  贺野:素描、水粉大部分是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一边教书一边画。当时在苏州丝绸工学院工作,我一个人住,宿舍墙上挂满了素描,晚上学生聚到我宿舍来,所以我的素描大部分画的是学生。因为是工艺美术系,主要画图案,不提倡学生画油画,我不能带头画油画。我教素描,一边兼课一边画。水粉也基本上都是这个阶段画的,我带着学生出去写生的成果,画水粉是由于我的油画情结,画不了油画就画水粉,我是把它们当油画画的。

  恩格斯说“见解愈隐蔽愈好”,画不能太直白

  苏周刊:您对中外美术理论都有研究,除了《苏州美术史》《再识吴门画派》两部专著,您的全集评论卷中还收录了“文稿悼亡录”一章,收录了《现代美术形成史》的残稿,这部书稿是怎么回事?
  贺野:我写了40万字,200幅插图,可惜的是书稿都丢了。改革开放之后,国内美术界对现代美术开始感兴趣。为什么会出现现代美术?欧洲的绘画向来规规矩矩,为什么会出现毕加索那样像妖怪一样的绘画?而且这种绘画并没有很快消失,相反,它更广泛地发展了,而且和写实的美术并行。我写了八个部分。现代美术是政治、经济、艺术发展的必然结果。现代派你要打倒不可能,传统你要打倒也不可能,并行不悖,相互融合。
  当时已经联系好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书稿交给了他们。不料这时候,有个内部通知,凡是中国人研究外国的,一律不出。后来书稿也在退回时辗转丢失了。我把手中仅存的几页残页编成《文稿悼亡录》,放在评论卷末尾,权作纪念。现在看来,观点不新了,我没出过国,也不懂外文,只是看过几本翻译书。大的观点应该是站得住脚的。这是我的遗憾。
  苏周刊:您评论卷的第一篇文章《现代艺术的启示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解释现代艺术的产生,这在当年也是相当有创见的吧?
  贺野:这篇文章当时在美术界有所震动,1987年在《美术》杂志发表之后,又被《文摘周报》选摘了。我的文章发挥得不够,但是我的创见还不错。我首先引用了《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话,马克思认为世界上民族艺术的出现,首先是经济不发达的结果,各民族相互隔离;当世界一体化之后,各民族互相交流,就出现了世界文学,这里的“文学”包含艺术。这个观点没有人引用过。我认为这个观点很适合我们的时代,到民族融合的时候,民族艺术也就融合了,出现一种新的世界的文学艺术。这是艺术的趋势,不仅是艺术,而且人类的一切生活,都在改变。
  苏周刊:您在80岁之后又开始画油画,而且画风有很大的变化,您是如何改变自己的?
  贺野:虽然我不懂外文,也没出过国,但是从中国和外国的绘画历史来看,绘画一定要变。画完全写实不好,中国传统绘画理论也是这样看的。我喜欢印象派。我学画的时候,苏联提倡的是列宾、苏里科夫的画法,他们的画太老了。虽然它们的内容很高明,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但是绘画不只是看内容。内容固然重要,我自己也很重视绘画的内容,但是内容和题材不是起决定作用的,绘画的价值取决于绘画艺术本身的进步。恩格斯说过,对艺术作品来说,“作者的见解愈隐蔽愈好”。画不能太直白,要隐蔽。除了宣传画、漫画,那不需要隐蔽。一切艺术都是这样。不管人家承认不承认我,我追求新。

  视觉艺术,首先要看着舒服

  苏周刊:您说您过去不太喜欢国画,现在对国画怎么认识?
  贺野:我过去不喜欢,后来慢慢地觉得很有味道。我觉得国画有点老了,我追求新,我有好多心得,比如我认为水墨画画好之后,可以反过来裱。我的书里有首《自题诗》,中间有两句:“执笔偏求心中笔,赋诗独羡泪沾诗。”画画写作要表达心里所想的,要有真感情。有人说我不是国画,梅兰竹菊我画也画,但是味道不同。我的观点很明朗,国画在发展。当然视觉艺术,首先要看着舒服。
  苏周刊:您80年代写《现代艺术的启示》的时候,预言国画将会有大变化,您认为现在变了吗?
  贺野:现在已经有变化,但是还不够。还应该继续变。
  苏周刊:您对当代艺术怎么看?
  贺野:情况很好,百花齐放。但是苏州还比较保守。当代艺术想象力很丰富,也很好。我最不喜欢的是学日本漫画的大眼睛人物。绘画要变,不过再变它还是画,不能变成不是画,像观念艺术,只靠观念,我不赞成。
  苏周刊:如何看待艺术的市场化?
  贺野:绘画走市场是必然的。工人劳动的产品可以卖,画家的画为什么不可以卖?吴门画派的特点之一就是卖画。元以前的画家是做官的,靠俸禄生活,元代以后画家不做官了,明代画家卖画成为主流,吴门画派就是卖画的。画画卖钱,这是正道,画画只靠展览是不行的,归根结底要靠市场。毕加索是市场决定的,现代派也是市场决定的。
  苏周刊:您认为什么样的艺术是好的艺术?
  贺野:简单地说,看着舒服。感动人的、吸引人的,就好。无论中国画还是西洋画,都是这个标准,书法也是这个标准。
  苏周刊: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什么最重要?
  贺野:敏锐的思想感情,对美的敏感。
  苏周刊:天赋重要吗?技巧重要吗?
  贺野:天赋当然重要,有人很敏锐地懂得什么是美,有的学生画了一两年还是像煤炭。技巧也重要,但不能太过度,有时候有技巧要像没技巧,画得太熟不好。
  苏周刊:这是您的追求吗?大巧若拙,有技巧却像没有技巧?
  贺野:是的,我追求拙,摆脱技巧,但是学过的好东西很难忘掉。我最喜欢雷诺阿,雷诺阿晚年用绳子绑着手画画。列宾就不行了,他晚年画的画,色彩变了,因为视力的原因。我前两天还在画油画,很可惜不能背着画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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