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文青顾阿瑛

姑苏晚报 20160805 B第15版

■韩光浩



  1348年,离朱元璋建立大明朝还有20年,此时,一种被称为“黑死病”的瘟疫开始在欧洲各地扩散。而在中国,这个时候正是元朝文化异常繁荣的时代。中华文明,曾经被认为会在蒙古马队的铁骑下灰飞烟灭,而实际上,中国的戏剧却正是在这个不足百年的朝代中获得了崛起的机会。
  这一年的农历2月19日的上午,苏州阳澄湖畔天气晴朗,元末昆山富商顾阿瑛早早地就安排好家仆洒扫庭除,这将是个在历史上被重笔记载的一天。这一天,被后世认定的“昆山腔”创始人之一,江南“原创歌手”顾坚和顾阿瑛的一众好友都将从千灯、诸暨、仙居等地赶来雅集。
  这一天,玉山脚下有名士、有醇酒、有美姬、有良辰、有佳景,水轩风荷,曲声再起。而这样的聚会,在元末的昆山,一再上演。
  600年后,在顾阿瑛精心构建的昆山正仪东亭“玉山佳处”举办的这系列文人雅集,被后人称为“玉山雅集”。“玉山雅集”为什么会一直被苏州乃至中国人魂牵梦绕呢?因为,“玉山雅集”中有着中国文人宣泄心中块垒的园林,也有着心灵的歌声。在这歌声里,潜伏着昆曲前世今生的影子,而“玉山之会”,也无意间滥觞成了六百年园林与昆曲的互动范式。

  “情调玉山”留风雅

  现在的富豪聚会叫做“海天盛宴”,但与当年的“玉山雅集”比起来,那真的只能算做土豪聚会。“玉山之会”就算和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宋代王诜的“西园雅集”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这个雅集的发起人是昆山人顾瑛,朋友们都叫他阿瑛。他从小生于官宦之家,其祖父任职元廷时,定居昆山。因为元代对商业和贸易的重视,元朝的士风发生了一些变化,最突出的是不再视商贾为恶俗。顾阿瑛得风气之先,十六岁时就在商海中搏击,从事“走番”生意,不到十年,顾瑛再回昆山时,已一跃成为苏州地区屈指可数的巨富之一了。
  而此时的大元朝,元杂剧和南戏正在中国的北方与南方起伏聚散。
  顾阿瑛的“走番”,经长江,出东海,涉及到海外贸易,他的商船中,不会少了元代著名外贸商品元青花。十分奇妙的是,元青花和元杂剧都在那个时代成为了中国文化的巅峰标志。元代的戏剧叫做杂剧,又叫北曲杂剧。中国文学史上,唐代以诗为代表,宋代以词为代表,元代以曲为代表,也就是说以戏曲为代表,以戏剧为代表。元杂剧起于北方,后来也流传到南方,布散到全国。明清瓷器精致至极,但在富丽雄浑之上再也没有超越过元青花,就像中国戏曲之后世强盛,但在戏文这个角度,再也没有超越元杂剧的那种爽快淋漓,那种真挚之理。
  在北方的杂剧兴盛之时,南方的南戏也以其强劲的生命力不断发展着。虽然起源比元杂剧早,可是整个元代流行的剧种,是从元大都出发的元杂剧,南戏拼不过北方剧种的强悍,它只有默默地在民间,在农闲和节庆的时候才是它头角崭露的好时节。
  南戏与流行在江南地区的吴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元末,南戏一方面从以北方曲调演唱的杂剧中汲取宝贵的艺术经验,一方面吸引部分知识精英“加盟”,呈现出一片新风,甚至后来居上。南戏的“荆、刘、拜、杀”(《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一时间成为了当红剧目。而在此之外,有一个叫高明的人,他的文字也十分“高明”,他写了一本南戏剧本《琵琶记》,主要讲述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的爱情故事,他的创作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和双线并进的“蒙太奇手法”让元代人叫绝。当然,他的剧本里,暗含着中国流传久远的孝道思想,很受掌权者欢迎,这也是此本戏目后世一路绿灯,风行几个朝代的原因之一。值得一提的是,高明也是顾阿瑛的座上之客。
  相比晋代王羲之的流水之席,“无丝竹管弦之盛”,只有“一觞一咏”,玉山雅集可以称得上是盛大的狂欢派对了,因为除了文辞妙手高明和知名歌手顾坚,顾阿瑛的玉山草堂还汇集了一大批爱好南戏和杂剧的作家、画家、音乐家。比如有柯九思、杨维祯、张翥、熊梦祥、倪云林、袁华等,他们共同打造了这一中国最知名的“文人曲会”。
  能接到玉山这个“堂口”的请柬,在元末是很有脸面的一件事情,这代表了文人在圈子里的地位。聚集这一大帮子文人雅士的“玉山雅集”,前后持续近二十年,雅集总数则在上百次。每次雅集常常连续举行数日,真可以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更值得一提的是,出自这个雅集的诗歌占据了元代诗歌总量的百分之五,在六百年昆曲的路碑上,它是一个永远也没有办法回避或者淡化掉的一个章节。
  元青花,使景德镇一下子成为了中国制瓷业的中心;玉山雅集,也让昆山成为了中国昆曲发展史上迷人的地理之源。

  文人雅会草堂梦

  元代最后一个皇帝是元顺帝,他对祖上传下的基业毫不上心,他的兴趣在于建筑与木工,被朝野上下称为“鲁班皇帝”。像顾阿瑛这样跑江湖的豪商巨贾,可能早就看到了大元朝危机四伏,气数将尽。
  顾阿瑛是一个和他名字一样,心中有着玉石瑛华的汉子,他操着纯正的南方口音,身上既有源自田野的质朴,书卷之中的文气,也有一丝商场上的狡黠。成为巨富后的顾阿瑛没有给苏州人开创一个移民海外,自创家国的先例,他细思之下,开始了人生中新的重要选择:一是脱离商界,将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则潜修文艺;二是在昆山构筑私家园林“玉山草堂”,打造一个心灵居所,以此来避开时局,修身养性。可以说,他无意间开启了苏州数百年间营造“文化后院”的新模式。
  1348年农历2月19日的那一天,顾阿瑛内心十分兴奋,他完成了自己的栖居之梦。他的玉山草堂建起了桃源轩、钓月轩、可诗斋、读书舍、书画舫、春辉楼、秋华亭、芝云斋、小蓬莱、碧梧翠竹亭、来龟轩、小游仙坊、百花潭、鸣玉堂、湖光山色楼、浣花溪、拜石坛、渔庄、柳塘春、春草池、金粟影、淡香亭、君子亭、绿波亭、放鹤斋、听雪、雪巢、白云海、嘉树轩、种玉亭、荷池、绛雪亭等三十二处佳处。作为一个资深文艺青年,顾阿瑛的园子里除了他心爱的昆石之外,还觅来了北宋王忠玉快哉亭遗物“寒翠石”,石上刻有苏东坡的题名。园中还有三个荷花池,其中一个引来了原本生长于印度的并蒂莲花,池底安放有孔石板,好似莲房,荷梗从石板下穿孔而出,文气斐然,十分称顾阿瑛的心愿。
  那次盛大的雅集持续了三天,雅集上,安徽合肥人张渥以北宋李公麟的“铁线描”手法绘制了一幅《玉山雅集图》,将聚会中的种种情状细致地勾勒出来。浙江绍兴的文人杨维桢则撰写了图志,记录下了这一盛事,这让我们今日可以便利地还原一些细节。
  那晚,玉山主人顾阿瑛手持玉尘从容而笑、尽显风流,他左拥琴,右执书,美丽的侍姬天香秀在一边温婉可人。“铁笛道人”杨维桢戴着鹿皮帽,穿着紫色衣袍,兴致盎然地将书画卷轴展开欣赏品评,美姬翡翠屏则执曲笛在一旁吹奏。“野航道人”姚文奂在香几案边滔滔不绝与人雄辩,而“苕溪渔者”剡韶则痴坐着沉思吟句,然后毫端蕴秀一挥而就。吴门的李立展和著名的画师张渥一起探讨着如何施墨作画。玉山的仲晋在岸边香席上曲肱而枕石;“匡庐山人”于立戴着黄冠随意坐在蟠桃树的树根上;顾阿瑛的儿子元臣身着“没衣”,束带而立,指挥着仆从置办酒食;美人丁香秀殷勤地向客人们进奉肉脯蔬果;小琼英则满面含笑,持觞而听令。所有的宾朋都衣冠楚楚,潇洒风流,侍立的姝伎美姬也都是雅丽可人,连奔走的童仆亦温驯儒雅。酒宴中觞令助兴,歌
  乐欢畅。
  这样充满“玉山情调”的聚会,一直在玉山佳处上演着。文人们在这里诗性大发,一抒胸中块垒,他们“谈玄味妙理,谑笑杂微讽”,并常在宴饮之余煮雪烹茶、吟诗作画、投壶对弈,尽情享受着雅集之趣。这一边喝酒饮茶,另一边,隔着种满了荷花的池塘,顾坚指导着顾阿瑛的声乐家班在水中戏台上,缠绵婉转地吟唱。昆山腔一起步,就面对这四方名士,元末频频在昆山上演的“玉山雅集”,一不小心,为昆山腔的塑造流布提供了一个大舞台。
  此后数年间,顾瑛依仗其雄厚财力,广邀天下名士,日夜在玉山佳处与宾客置酒高会、啸傲山林,以文采风流著称东南。“玉山草堂”因此成为元末文人的一处桃源,顾阿瑛可能没想到,翻开中国昆曲的发展史,他的好友顾坚与他的一批志同道合的文人好友的研习唱和,渐成了昆曲的滥觞。

  声腔一束待流布

  这里必须提一下《南词引正》这篇文章,因为直到“玉山雅集”后600多年后的一天,顾坚和昆山腔的关系,才被人从文征明的《真迹日录》的手抄本中发现。这本手抄本的第二集中有一篇《南词引正》的论著,正是后世曾被认为昆曲鼻祖的魏良辅撰写,其中,魏良辅对顾坚有着这样一段精辟的评价:“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
  顾坚的时代是南戏众多声腔——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并存的时代,真是“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在比较选择中,顾坚认为“惟昆山为正声”,这不是俗话所说的“癞痢头儿子自己好”,而是他有文人底蕴和识宝慧眼,用现在的话讲是他具有“科学发展观”的判别力,并认为昆山有一声腔“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就是因为他传承的路子“根红苗正”,“曲圣”魏良辅对他十分佩服,说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
  这个评价很高了,因为顾坚的原因,所以明初才有“昆山腔”的位置。但奇怪的是,元末,顾坚已经是昆山的“第一歌手”,但他在史书上很难找到记录。可能和他有着与当时权势格格不入的文艺青年的那种清高有关。而直到公元2010年,后人才从顾家的族谱里找到了对于顾坚的一段具体描述:“尝与风月福人杨铁笛、风月主人倪云林、风月异人顾阿瑛交往,因号风月散人。有乐府散曲集行世。其风月情词,甚得闺中姑嫂深爱,尝制锦囊藏之。然不幸双目失明,沦为瞽瞍,遂有《陶真野集》,留传民间。”
  原来,顾坚是位有眼疾的昆山才子,他和朋友组成了“风月派对”,自得其乐。幸运的是,顾坚的“昆山之路”并不形单影只,而是得
  到了朋友们的鼎立相助。
  当时昆山富豪顾阿瑛建造的“玉山佳处”门庭若市,莺歌燕舞。顾坚虽清高,但因为顾阿瑛是名“儒商”,顾坚也十分乐于和他相处。由于群贤相聚,又志同道合,且都是编、唱、奏的高手,他们一群人成了切磋、探究的好友,无话不谈,取长补短,这不能不说是促成了顾坚成功塑造昆山腔的外在动因。比如浙江杨铁笛,就是杨维桢。杨铁笛善诗好笛,对顾坚的“善作古赋”、“善歌”、“善发南曲之奥”的“三善”特长影响最大;无锡倪瓒,就是鼎鼎大名的倪云林,绘画、作诗、度曲,样样皆精,他还熟悉北曲,存有小令十二首。此外,还有吴国良能箫,陈惟允擅琴……顾阿瑛本人对音律也颇有兴趣和造诣,著有《制曲十六观》,他为顾坚营造了古色古香的吟曲氛围,提供了唱曲的实验条件,还有“声伎之盛,甲于天下”的家乐班。
  顾阿瑛和顾坚虽然都姓顾,但没有亲缘关系,顾坚只为改腔磨曲而投奔玉山佳处。这种文人和艺人之间的互动,可以说是对于昆山腔的创作与传播起到了引领风气、团结创作者、评论者、表演者的重大作用。在宋元南戏已有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等流传散播的影响下,昆山孕育出来的声腔被称为“昆山腔”,便是呼之欲出、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诗性文化“集结号”

  在《菜根谭》中有一名言,叫“饮宴之乐多,不是个好人家”。吃喝快乐,但不长久。这句话当然有某种局部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如果人的一生连一次像样的“诗意生活”也没有,那也同样是遗憾之事,甚至过于悲惨了。一个真正懂得自己需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独特的爱好甚至痴迷呢?或者说,无论环境和条件怎样贫瘠,也绝不应该使人生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这应该成为一个精神生命最起码的自我意识。
  在玉山雅集的时代,除了眼有疾,心却诗意盎然的顾坚之外,苏州还活跃着一群能唱南戏、擅长“泛艳”的歌姬,她们身世波折,却依然对曲律之艺情有独钟,还成立了一些色艺双绝的“独立团体”,张玉莲是这些团体中最有名的一位。元代《青楼集》作者松江人夏庭芝,为我们提供了曾经活跃于昆山的一群艺妓乐户的真实状况。“张玉莲,人多呼为‘张四妈’。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韵唱之。丝竹咸精,扑搏尽解。笑谈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令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往来其门,率多贵公子。积家丰厚,喜延款士夫。复挥金如土,无少靳惜……有女倩娇、粉儿数人,皆艺殊绝,后以从良散去。余近年见之昆山,年逾六十矣。两鬓如黛,容色尚润,风流谈谑,不减少年时也。”从这段文字不难看出,这位张四妈,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文工团团长”。她能唱南北曲,会谱曲,还是一个演奏能手。
  不难想象,苏州、昆山一带的文人雅士,常常会去昆山城里,成为“喜延款士夫”的张四妈的座上宾。甚至可以这样猜测,顾坚们“善发南曲之奥”,跟他们有足够多的财力、精力、物力去研磨分不开,同时也经由张四妈和她的歌姬们,找到了互动的园圃。清朝的张大纯在他的《姑苏采风类记》称玉山草堂“园池亭榭,宾朋声伎之盛,甲于天下”。在草堂雅集中,时有歌舞伎乐助兴,在昆山城里,又有“实验剧团”相互交流。这对于昆山腔的流转之路来讲,正是锦上添花。
  美女、美词、美曲,成了元末江南的赏心乐事,此时,同样暴富于元末的沈万三还在谋求海外贸易的更大发展。与这位拼命赚钱的沈大哥相比,顾阿瑛是幸运的,他早就看清时局,过起了诗意生涯。
  玉山雅集,可谓是江南诗性文化的一次“集结号”,昆山腔,成为了“集结号”中的最迷人之音。但顾坚和顾阿瑛时代的昆山腔,一般为坐唱,不是上台表演。直到明代中叶,经过戏曲音乐家魏良辅的革新,昆山腔雅化而为昆曲,再经魏良辅的学生、剧作家梁辰鱼创作了由西施故事改编的剧本《浣纱记》,成为了“昆曲”首次的登台表演,“昆剧”这一名号才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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