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原津:人文摄影,创作经典呈现社会真实

苏州日报 20160916 B第01版

■赵焱



  程原津的人文摄影之路,是从拍摄玄妙观广场开始的,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作为一位“半路出家”的摄影家,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他发现只有关注人本身,走进人的生活,才能拍出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的作品。
  卡车司机的妻儿,乡村茶馆里别着两支钢笔的老人,卖糖葫芦的小贩,抑或是带着生前最后一个心愿去烧香的老人,在程原津的镜头下,都成了一个故事。聊起它们,他会由浅入深,细细道来,甚至说上半天。这其中,他不仅看到了社会的变迁、矛盾和冲突,也感受到了人性的震撼。他说,人文摄影,正是要捕捉、记录这些社会真实,然后引人深思,让作品成为经典。

  人文摄影应该忠于生活

  苏周刊:您坚持人文摄影已经30年,能不能首先谈谈对“人文摄影”的理解?
  程原津: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国内大量去拍风情摄影,那时候还没有人文摄影的概念。当然,国际上早就有了。我最早拍的时候,还是处在一个拍风情或市井文化的概念上,后来才被归类到人文摄影上,有点误打误撞。
  这几年出现了人文摄影热,比如旅行中的人文摄影。这中间其实有个误区,不是旅行一趟拍点风情人物就是人文摄影。在我看来,人文摄影应该是用视觉的手段反映人类文明、人类进步的,它是纪实摄影的一种。人文摄影应该拍出忠于生活的作品,表现现实生活中社会与人、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和矛盾。
  而且,人文摄影的意义首先是在当下。我们现在总能听到一些这样的声音,那就是先拍下来,将来可以作为文献资料。如果人文摄影仅局限于这个范围,那就太狭窄了。我认为它对于当下的作用要远远超过将来,把握好时代的脉搏才是最重要的。
  苏周刊:您是怎样由一名业余爱好者跨入专业摄影圈的?
  程原津:我原来学的专业是纺织机械,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还在苏州一家工厂做技术员。那时我有两大业余爱好,一个是摄影,一个是美术。后来,在决定选择一个主项的时候,我最终选择了摄影,因为觉得摄影能更直接地表达自己对社会的看法和诉求。
  我虽然是苏州人,但从小在天津长大,16岁才回来,对南方的很多东西不太了解。有一次,我到葑门外一个荷塘去拍荷花,就下到荷塘里去拍,搞得一身泥。之前对荷塘下面什么样也不了解,没想到会这样。第二天,我就去找我的老师、原《福建画报》的记者丁虹,去借长镜头。他知道我非常喜欢摄影,就问我,你要不要干专业摄影呢,我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后来,我给他做助手,1984年到了北京。他当时是《中国环境报》的记者,我帮助他做暗房,也要实地拍摄,但主要是新闻摄影。我的专业摄影路,就是这么开始的,之前差不多自己磨练了3年。

  人文摄影之路从拍玄妙观开始

  苏周刊:拍摄玄妙观,对您摄影方向的选择影响很大,能不能具体说说?
  程原津:可以说,我的人文摄影之路,是从拍摄玄妙观广场开始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经常在北京、苏州两地跑,逐渐独立练习摄影。1985年,我选择了以玄妙观为题材进行拍摄。为什么选那个地方呢?因为觉得人比较多、比较杂,能反映的内容比较丰富,好练习抓拍。
  但拍了一段时间以后,有点拍不下去了。因为很多人是常态化出现的,有的甚至风雨无阻,天天来。我有点困惑,这样拍下去意义在哪呢?后来,我就想,要拍出好作品,还是需要走进他们的生活,从旁观者变成一个与他们有交集的人。于是,我开始观察他们,听他们闲聊。渐渐地,他们对眼前这个经常来拍照的人,也就见怪不怪了。这样以后,我逐渐挖掘出很多故事,在摄影的过程中,也开始产生很多思考。
  苏周刊:后来呢?
  程原津:这组拍摄坚持了好几年,渐渐积累了一些作品。1988年,我和另外一名爱好摄影的朋友,一起在玄妙观广场上办了一个小影展。把40多张照片贴在纸板上,用一根绳子串起来,连在两棵树上,展览了4天。
  这些照片全是反映玄妙观周边市井生活的。比如,有一张拍的是卖糖葫芦的人。那时,商品经济刚刚出现,虽然糖葫芦只卖一角钱一串,但一个小贩的月收入可以有600多元,远高于普通人。透过照片,能看出当时中国的社会形态正在变革,一个新兴阶层正在诞生。这次展出的大部分照片背后,都是有故事、有内涵的。
  可以说,拍摄玄妙观广场,是我人文摄影生涯的开始,具有很大的启发性。《玄妙观的故事》也是我的第一部摄影作品集,1994年由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不过,当时还是有很多人认为,我的这些照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既不能参赛,也不能获奖。但我觉得,它们能反映一个时代的层面,对社会有意义,这是我喜欢的摄影方向。这组拍摄也让我思考到,人文摄影或者说纪实摄影的吸引力在哪呢?它实际上表现了现实生活中社会与人、人与人之间各种关系和矛盾,它们经过在镜头前被浓缩和提炼,表现出很强的冲击力和感染力。以后,尽管我还尝试过水乡摄影、风光摄影等,但方向已经定下来了,一直到今天。
  苏周刊:您还拍摄了哪些反映苏州的作品?
  程原津:在拍摄玄妙观的同时,我也在苏州拍摄一些其他作品。但我的拍摄没有很强的目的性,大多数是不经意地抓拍,涉猎的地方也比较广。比如那个时候,拍唯美的水乡很流行,我也拍了一些,但很快就不喜欢拍唯美的风景照,我就到周庄等地去拍摄当时人们的生活。也会到太湖边去拍摄捕鱼人,拍摄各种手艺人,曾经还去过常熟拍摄阿庆嫂的一个原型。
  此外,街头巷尾我也拍摄。葑门横街是我拍摄比较多的地方,通过对卖菜、买菜人的观察,能反映当时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些冲突。我专门挑高峰期之外的时间过去,在它比较冷清的时候,看看那些摊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拍了很多这种照片。
  起初,我仍然有点摆脱不了形式为先的手法,并没有重视主题的表达。还是主要从构图线条、光线方向、光源色彩和颗粒等问题着手,忽视了完整思想的表现。慢慢地,我了解到,人文摄影应该是先主题再形式,在这基础上两者紧密结合,才能拍出有血有肉的作品。

  真实是人文摄影的前提

  苏周刊:在《瞬间的预谋》一书中,您认为摄影不完全是抓拍。那么,人文摄影应该是主要表达摄影者的思想还是被摄者的思想?
  程原津:摄影是一种从主观到主观的艺术,你先有一个主观的想法,然后再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拍摄时,取舍一定是主观的,摄影师会把自己的思想注入摄影作品中。人文摄影在这一点上更为明显,摄影师把客观存在的一些场景截取下来,让观众从中找到共鸣、产生思考。
  我拍过一张照片,名字叫《卡车司机的妻儿》。拍的是卡车的副驾驶位置,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孩子,还有车的反光镜。我为什么这么选取画面呢?首先,这个画面反映了环境,交代了拍摄对象的身份。那么卡车司机的妻儿为什么不待在家,而出现在车上呢?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中国很多货运司机都是带着家人在跑车,一家老小的生活甚至生命全部寄托在这辆卡车上。由于收入不高,为了减去一部分开支,他们只能雇佣家人帮忙卸货看车。所以,虽然照片里有灿烂的笑容、可爱的孩子,但我在拍摄的时候,心里是酸的。了解这些以后,我在创作的过程中,就会有自己主观上的选择。
  实际上,人文摄影想表达的,是对社会的关注和想对社会说什么,而不是人文风情,“明信片照片”并不能表达出背后的冲突和诉求。当然,人文摄影不能是表演性的,真实性是它的前提和基础。
  苏周刊:人文摄影师,应该有哪些共同的“标签”和特质?
  程原津:首先,人文摄影师需要走进被摄体,要有耐心,有倾听的习惯。通过聆听他人的故事,了解他人的生活,来拍摄出对观众有影响和震撼的照片。除了捕捉状态下的抓拍,走进被摄体是更重要的。最好能够做到在拍摄时,尽量不让对方的生活常态发生变化,让对方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从而保留最大的真实,透过照片反映生活的本质。
  其次,我认为人文摄影师要对社会充满关注而且十分了解,拍出来的照片应该是温暖的,要给别人思考和启迪,拍摄的目的应该是让更多人变得幸福,我喜欢这种风格。当然,也有其他人的作品是偏灰暗的,这是风格的差异。

  深入现实才能拍出好作品

  苏周刊:在摄影过程中,是否也会经常遇到一些困惑?
  程原津:困惑经常会有,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冲击和反差吧。比如,在拍摄葑门横街的时候,有一个卖蟑螂药的,他写了句广告语,说抓到一只蟑螂可以换5角钱。但在兑换的人中,我看到有别着校徽的大学教授,也拎着袋子,用里面装着的3只蟑螂去换钱,这就很有意思,反差很大。当拍的人多了,我发现对人的观察是非常有趣的,他们既有自己的个性,又有群体的共性。
  同样是拍摄文化人,我在拍摄茶馆系列的时候,在一间乡村茶馆拍了一张照片叫《别着两支钢笔的老人》。通过与他的交流,了解到他是一名医生,钢笔有红、黑两种颜色。“别着两支钢笔”这个场景曾经很常见,现在却慢慢消失了。尤其在农村,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传统形态的改变,乡绅文化的消失。一张照片、一个场景,带给我的思考很多。
  除了社会,有时,人性本身对我带来的震撼也很大。拍玄妙观的时候,因为很大一部分拍摄对象是高龄老人,有一些人会特别害怕说自己年龄大,而有一部分人会非常豁达,他们会说在排队等着去杨家桥,因为当时苏州的火葬场在那边。那时在玄妙观,还拍摄过一张照片叫《心心知我心》。画面里,一个苏州老人坐着轮椅,在家人的陪伴下,到玄妙观里去烧一炷香,圆自己最后的心愿。结果后来,他的家人找到我,说那天是老人生前的最后一周,想留下老人的最后一张照片做纪念。这张照片,也带给我很大震撼。
  苏周刊:您在拍摄时,怎样去捕捉这些重要瞬间的?
  程原津:人文摄影不能先入为主,要先了解你的摄影对象,表达真实。多数时候,我在摄影时,不会先告诉别人我是摄影师,当然也不会穿着摄影马甲了。我习惯像个普通人一样,去和想要拍摄的对象交流。举个例子,有一次,我带着几个学生去一个村庄拍摄。当天上午,他们一到就拿着长枪短炮去了,我没有,空着手进去。但到了下午,他们都找不到我了,因为我到了人家家里拍摄,通过上午的接触,我已经和当地人混熟了。到了晚上再对比,他们拍的都是外在的景观,没有反映真实生活的照片,因为他们缺乏与人的交流。
  人文摄影,没有深入,就没有好照片。我自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接触到了法国摄影家布列松的作品以后,特别喜欢,他是坚持深入现实的,我也一直坚定地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想记录多元化的新苏州

  苏周刊:苏州已经成为一座传统与现代结合的城市,如果现在要创作一组反映苏州的人文摄影作品,您最感兴趣的领域是什么?想留住、表现苏州的什么?
  程原津:苏州已经是一座多元化的城市,和20多年前比,已经大不一样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去记录、反映苏州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在苏州工业园区,有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生活在一起,这种文化理念、生活方式上的冲突与融合,是很有意思的。我想在一个的新的视角下,去记录新苏州、表现新的苏州人。
  我现在主要在北京生活,目前,也正在拍摄一个题材,叫“这里也是北京”。我想拍摄的,就是在传统的老北京元素之外,那些多元化的、新生的事物,我想记录有时代特征的、独一无二的瞬间。
  苏周刊:2006年起,您曾短暂旅居法国,开展国际展览策划和交流。能不能比较下国内外人文摄影的发展现状?
  程原津:法国是人文摄影底蕴最深、发展最好的国家。二战结束以后,法国很多摄影师开始进行人文摄影,比如布列松、杜瓦诺、威利·罗尼等,影响很大。在美国,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也在近年引发了热议。这些国家的人文摄影,已经比较成熟。
  相比,国内的人文摄影概念还比较混乱,地理摄影可以称为人文地理摄影,风光摄影也可以称为人文风光摄影,人文变成一个可以随意使用的概念。实际上,人文摄影的焦点必须是人,必须是人类社会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问题。而且,国内真正从事人文摄影的专业摄影师比较少,我比较欣赏的人文摄影师有吴家林、侯登科、赵铁林等,但这只是一个很小众的摄影方向。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文摄影作品很难得奖、不易传播。我相信,以后人文摄影的概念肯定会被不断套用,但有没有真正的好作品出来,还需要观察。
  苏周刊:在这个拥有智能手机、数码相机的时代,或许人人都可以成为“人文摄影师”,怎样才能拍出好的作品?
  程原津:相机本身只是一个工具,不是人文摄影最关键的。我最早拍玄妙观系列的时候,用的是平视旁轴相机,甚至技巧也不是最重要的。日常生活或旅行途中,要拍出好的真正属于人文摄影的作品,关键要“眼高”,即眼界要高。拍摄时,不能停留在表面,以为把人拍进去、拍得好看就行。而是要有宽广的视野、独立的思想,并且脚踏实地地去了解拍摄对象,才能找到最有价值的点。
  接下来我想在苏州做一个有关人文摄影的博物馆,引导更多人认识人文摄影。苏州的人文底蕴是很深厚的,希望给摄影爱好者们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带着思考去摄影,拍出有故事、有深度的作品。

  人物简介

  程原津,1962年出生,上世纪80年代起,坚持人文摄影至今。现为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图片总监,清华大学摄影高级研修班导师,世界华人摄影学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2006年起,曾短暂旅居法国,开展国际展览策划和交流。出版了《玄妙观的故事》《中国水乡周庄》《如歌的行板》《看见苏州》《瞬间的预谋》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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