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命请命——读沈从文《湘行书简》

姑苏晚报 20160902 B第12版

■孟觉之


  沈从文说是苏州的女婿,他和张家三女儿张兆和的似水姻缘至今为人乐道。
  悉心凝视沈从文笔下长河般的画卷,就不难发现,看似淡墨疏笔,却总能点出令人心悸的故事。翠翠的悲剧,夭夭的痛楚,美得几乎令人忘却了不幸,同时也让人看到他深爱的美无可挽回地消逝,令人为之扼腕,为之痛惜。
  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要大。沈从文常为这个大于人的世界而叹息和忧愁。
  一

  不是每块土地都有属于自己的歌者。在沅水流淌的土地上,沈从文以沅水一般的节奏唱出一首平静的歌。这歌声是温暖的,然而其中却有一种悲剧感升腾起来,幽美中透着深邃,令人触摸到深处时不禁潸然泪下。我只有于湘西的烟水迷离中,隐约地望见歌者的影子,带着雾一般萦绕不散的爱与忧愁没入人群中,没入苍苍横着的翠微深处。
  初读《湘行书简》,以为是一帧唯美隽永的情书,我坐的是后面,凡是后面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随后,他的小船上滩时加了个临时纤手,一个白须满腮的老头子,为了一百钱嚷了许久,沈从文戏称他为“托尔斯太”,带有轻微的反讽。随后他就发问:这个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这是典型的启蒙式话语,他感到了作为启蒙者的责任了:“三三,一切生存皆是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的。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启蒙者的生命如烛如金,照亮无尽昏昧如夜的灵魂。这几封书简里,浸透纸背的是醉里独醒般的孤独,衣锦夜行般的萧索,此番滋味,唯有三三能解。
  那天下午他看了许久的水,又有了不同于前时的领悟: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沈从文受了水的教化,天地陡然打开了,他感到了这些平凡生命的“忠实庄严”。他由一个孤独的“自”,一个满心都是三三的“自”,走向了“群”,他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他理解的历史是写在水上的,这条河的每一个沧桑的褶皱每一道妩媚的波光都蕴藏了河上的人四时的哀乐,跌宕的命运,这历史是全部生命的历史,是“有情”的历史,而非“事功”的历史。有情”的历史“可与自然同一,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此之谓“常”“;事功”的历史乃兴衰成败之业,是滚滚前行的车轮,此之谓“变”。那么他又为何说“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呢?
  悉心凝视沈从文笔下长河般的画卷,就不难发现,看似淡墨疏笔,却总能点出令人心悸的故事。翠翠的悲剧,夭夭的痛楚,美得几乎令人忘却了不幸,同时也让人看到他深爱的美无可挽回地消逝,令人为之扼腕,为之痛惜。如果说《边城》是一个古老而恒常的湘西的梦,那么《长河》便是山雨欲来、风云突变的黑魇,回荡其间的是沈从文观照乡土命运的浓厚的历史感兴。

  二

  如果说沈从文看到了“事功”的历史如何趾高气扬、虚张声势地侵入了“有情”的自然社会与自然人性,而止步于唱一曲心碎的挽歌的话,那么他称不上一个伟大的歌者。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要大。沈从文常为这个大于人的世界而叹息和忧愁。
  “三三,又上了个滩。不幸得很……差点儿淹坏了一个小孩子,经验太少,力量不够,下篙不稳,结果一下子为篙子弹到水中去了。幸好一个年长水手把他从水中拉起,船也侧着进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从水中拉起来后,抱着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样子真有使人说不出的同情。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钱一天的候补水手。这时已两点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个滩上挣扎,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只好过河从另一方拉上去。船过河时,从白浪里钻过,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为我着急,船到这时业已安全过了河。最危险时是我用号时,纸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这时船已泊在滩下等待力量的恢复,再向白浪里弄去……三三,看到吊脚楼时,我觉得你不同我在一块儿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滩,我却以为你幸好不同来,因为你若看到这种滩水,如何发吼,如何奔驰,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人与水搏斗的描写,尽管被处理得那么自然平静。这种波澜不惊来源于对“天地不仁”的默认。命运的偶然与无常来自于“天”这种无形之物,威胁着人类生存的是这种万物都无法逃避的秩序,这就是沈从文作品中“隐伏的悲痛”。在《边城》中,大佬的溺水,二佬的出走,暴风雨的袭击,渡船的漂走,老船夫的离世,白塔的坍圮,其中有的是人事的错位与隔膜,但更多的则是不可知因素的破坏性和自然的两面性——“极博大,也极残忍”(《烛虚》)。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百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依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的地方好像有极熟悉的声音在招呼:‘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持。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如闻叹息,低而分明。……”(《生命》)
  生命美丽脆弱如斯,仿若风中百合不堪触碰。人生如此可悯,但沈从文却没有走向虚无主义,而是坚守对于生命的信仰,挖掘那“为了求生而应有的努力”,艺术地放大那份“忠实庄严”。那么他是怎么做的呢?
  “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住它的最美丽与调和的风度。”
  这个“看”就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的“观照”。用朱光潜的话说就是,人生的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于看。德国哲学家尼采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匹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季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却生命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如果把人生当做一种行动的过程,则生出许多哀乐;如果把它当做观照的对象,就是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三

  再回到《滩上挣扎》一篇中,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如此危险、性命堪虞的时候,沈从文还一面“伏卧在前舱口看他们下篙,听他们骂野话”,一面矮纸斜行地写长长的家书。诚然,沈从文爱这些水手盈溢的生命力,与自然抗争的精神,“我崇拜朝气,喜欢自由,精力强的”(《<篱下集>题记》)。但是这样的抗争在自然面前只是一种卑微的挣扎,就像是《月下小景》中逐日的野心必然导致自身隳灭一样,自然已经给我们太多教训。只有在审美的观照下,渺小的生命才仿佛有了崇高的意义。而文艺的价值就是希求使这“美”在风光中“静止”。《湘行书简》中还存有许多沈从文途中的速写。行船时的速写,是一种独特的化动为静的方式。但是他随即又发现这种审美的观照在自然的面前仍是苍白贫血的,只可作为一种精神安慰。
  于是沈从文只能进一步提升生命的“庄严”,而走向一种抽象,接近神性的光芒。“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古希腊文化标榜的是优美与崇高,沈从文用爱注释人性之优美,用死的抗争注释人性的崇高。
  豹子为给媚金寻一只纯白无瑕的羔羊作为信物,延误了时间,媚金以为他负约而自尽,豹子赶到后也殉情自杀;《月下小景》中相爱的男女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生存”,然后相拥等待药性的发作。人间之爱唯有以死的方式才能与荒诞不可逆料的命运抗争。《边城》中翠翠父母的死,也跳脱了世俗,同人类未来的远景结合在一起,象征着世俗人生在追求神性、理想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这样的神性是死神与爱神并驾齐驱的轨迹,亦是它们激情碰撞的吻痕。在沈从文笔下,死亡从来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新生的开始,翠翠的父母死了,翠翠又开始了“有情”的生命,这就是人性的恒常,这就是人间之爱的超越,这就是人作为自然消长的一部分,那生生不息的力量。“死亡隶属于生命,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泰戈尔《飞鸟集》)
  生命经不起“人事”,经不起流年,经不起“天地不仁”。而沈从文却终其一生“为生命请命”(尼采语)。当他“为人生的远景凝眸”“,忽然发现了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黑魇》),赋予他“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这星子大概就是那优美而崇高的人性,那永恒的爱与美的象征吧。
  “三三,昨天晚上同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观,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你若今夜或每夜皆看到天上那颗大星子,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粒星子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因为每夜这一粒星子,必有一时同你眼睛一样,被我瞅着不旁瞬的。三三,在你那边,这星子也将成为我的眼睛的!”
  那一夜,河面上传来清越的歌声,穿越子夜的静谧掠波而去,将人的灵魂轻轻浮起来,如梦。大地上最后的边城,化作天上的第一颗星。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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