祗今浩气还天地——记明末义士杨廷枢

姑苏晚报 20160731 B第05版

■俞菁

  ■俞菁
  杨廷枢(1595~1647),字维斗,号复庵,苏州府长洲人。明崇祯三年(1630)进士,应天乡试第一名举人。他出身名门,是兵部尚书庄简公杨成之孙。他是“应社”、“复社”的发起人和领袖之一,被尊为“东南夫子”,门人数千,明亡后因不肯剃发效忠清朝被杀。

  义风千古传于世

  天启六年(1626),一场如火如荼的市民运动在苏州城熊熊爆发。为首的是位名叫杨廷枢的年青诸生,此刻他正带着一群诸生拥至巡抚衙门,他们身后则跟着数千名义愤填膺的老百姓。他们是来要求江苏巡抚毛一鹭向天启皇帝转奏他们的请愿书,请求释放被魏忠贤矫旨捉拿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明朝末年,宦官当道,魏忠贤一手遮天,大肆排除异己、屠杀东林党人。周顺昌是苏州人,作风清廉正直,素来受郡人爱戴,此番突然被捕,群情激愤。
  而杨廷枢在两年前,尚未而立之年就与张溥创办了志在“尊经复古”的应社,并专门分工讲授《尚书》。他招纳弟子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所以市民中也有不少追随者。他与文震亨、徐汧、王节、刘羽翰等诸生前去谒见毛一鹭,很多百姓闻风而跟,拥簇在后,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杨廷枢等人将毛一鹭团团围住,将请愿书递上,字字铿锵地说道:“中丞大人,请听听门外老百姓的呼声,众怒不可犯、民意不可违!万请大人暂缓宣旨,将实情转奏皇上,还周大人一个公道!”
  这时魏忠贤派来的锦衣卫见场面僵持不下,色厉内荏地将铁镣铐扔在地上,大声呵斥:“东厂抓人,你们这帮鼠辈也敢多嘴?”毛一鹭亦回过神来,板着一本正经的脸孔指责道:“你们这帮人一点不知君臣大义!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是与虎谋皮,心中绝望。门口的百姓更是哭声震天,站在最前面的市民颜佩伟等人大声喊道:“抓周大人的旨意是出自东厂吗?”锦衣卫气势汹汹地说:“东厂不出旨,还有谁出!”这一听,大家更愤怒了,大骂道:“还以为是皇上的旨意,竟然又是阉狗在害人!”
  百姓们顿时一拥而上,挤破门卫的拦截,往衙门内冲去。激动的人群看到锦衣卫就打,一个锦衣卫当场被踩死,还有几个被抓到后扔进了河里。毛一鹭也如惶惶丧家之犬,躲进茅厕内再不敢出来。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余怒未消的人们又冲到驿站,将那里正准备逮捕东林党人黄尊素的锦衣卫也殴了一通,并焚烧了官船。
  这次的暴动彻底惊动了朝廷。毛一鹭加油添醋告了一状,说“苏州一城皆反!”魏忠贤怒不可遏,要下令屠城。在朝中任光禄卿的苏州人徐如珂听说此事后心急如焚,在朝中反复抗辩,并以全家百口具状力保吴民不反,最后说动了宰相顾秉谦,由他向魏忠贤求情,称苏州为钱粮重地,如果把人都杀光了,国家赋税也就没来源了!这事的结局便是,全城百姓侥幸逃过一劫,但周顺昌仍然被害,市民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则挺身自首英勇就戮。杨廷枢等人的生员资格也被剥夺,魏忠贤的党羽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们,声称要严办“肇事魁首”。好在没过多久,天启皇帝便驾崩,魏忠贤的靠山倒了,崇祯帝一上台,便清洗其党羽。此刻的杨廷枢,最最扬眉吐气——魏忠贤罪有应得,周顺昌沉冤昭雪,天启六年的市民运动被重新定案,应社因在这次运动中起的作用而倍受天下人尊崇。
  崇祯元年(1628),苏州百姓为了纪念颜佩韦等五名义士,将他们合葬于城外虎丘山前山塘河堤上,称为“五人之墓”。为建造墓园,大家纷纷解囊捐款,杨廷枢也在其中。待到墓园落成,张溥写下名扬天下的《五人墓碑记》。杨廷枢则在墓前的汉白玉石坊上题写了“义风千古”四个大字。

  文章气节重乡里

  崇祯二年(1629),在张溥、杨廷枢等应社骨干倡导下,江南江北十几个社团云集东吴,成立了明末声势最浩大、影响最深远的文学团体——复社。
  复社以东林党后继自任,其宗旨是“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主要任务在于切磋学问、砥砺品行,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斗争,抒发爱国报国豪情。各方人士翕然宗之。
  翌年杨廷枢参与乡试,一举获得第一名解元,此后声誉益盛,被四方学者奉为楷模,门下弟子着录者就有二千多人。当时连地方官员都对他万般敬重,每每造访他在皋桥的住所,向他咨询得失、聆听教诲。远到而来的负笈游学者踏破他的家门,大家都尊他为“东南夫子”。游学者从苏州归还故里,乡人一定会迎上去询问:“你见到杨先生了吗?”如果说见到了,那么他的家就会宾客盈门,被读书人叹羡不己。
  杨廷枢日与陈子龙、夏允彝等志同道合的文友商榷今古、赋诗作文,是时,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豪情万丈,对国家前程充满了憧憬,并未料到今后的殊途同归。
  崇祯年间,以逆案被罢官的阮大铖避居南京。阮大铖曾依附魏忠贤,还造《百官图》构陷东林党人,因此一些复社名士对他憎恶万分。崇祯十一年(1638),明朝内忧外患,国势岌岌可危。阮大铖却整日里歌舞升平,以酒色钱财贿赂勾通官员,为自己复出铺路。顾杲、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十分愤恨,说若让这样的小人当道,后果不堪设想,便起草了一份声讨阮大铖的檄文,将其视为奸佞,表达了复社人士为国除奸的决心。他们征求各地复社成员的支持,要求联名上书。杨廷枢曾在崇祯二年发动乡民将被贬回乡的阉党顾秉谦驱逐出乡,这一回,自然也在支持的行列。但他同时也认为:阮大铖之流不可胜诛,应该参照驱逐顾秉谦之事,让一乡百姓群起攻之,而不必广列五湖四海的复社成员,让别有用心者找到攻击他们结党的借口。
  阮大铖本正被各方人士攻击得焦头烂额,听闻此说,还以为杨廷枢有意维护自己,居然叫人拿了重金找上门来笼络他,希望他再为自己说点好话。谁知杨廷枢知其来意后勃然大怒,骂道:“阮贼要拖我下水!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绝没半点庇护他的心思!只不过现在国体未协,才暂时不与他理论!叫他休想用金钱来收买我,我的头可断,但利不可诱!”来人一五一十地将话搬给了阮大铖听,阮大铖直恨得咬牙切齿,大骂杨廷枢不识抬举,从此对他恨之入骨!
  七月,一百四十余名复社人士会集南京,公布《留都防乱公揭》,这篇檄文揭露了阮大铖作为阉党余孽迫害东林党的罪行,表达了复社志士为国除奸的决心。其中写道:“日聚无赖,招纳亡命,昼夜赌博,目今闯、献作乱,万一伏间于内,酿祸萧墙,天下事将未可知,此不可不急为预防也”。杨廷枢的大名赫然排列在前。这场讨伐运动声势浩大,吓得阮大铖偷偷跑到南京城外牛首山,在那里闭门谢客隐居了五六年。
  可是阮大铖岂是甘心寂寞之人?弘光元年(1644),偏安南京的南明小朝廷建立。阮大铖机会来了,经他的死党马士英推荐,居然官至兵部尚书。一旦掌握手中权力,他便开始对“夙敌”进行残酷的报复,于是故伎重施,又罗列了一份黑名单,将署名于《留都防乱公揭》上的140名复社成员编进《蝗蝻录》,诬蔑东林、复社人士为蝗虫,意欲一网打尽。在他的翻云覆雨下,复社骨干周钟被杀,黄宗羲、顾杲、陈贞慧等人均被逮捕。
  杨廷枢时任翰林院检讨兼兵科给事,因在江南德高望重根基深厚,阮大铖一时动摇不了,但仍指示御史王实鼎向弘光帝上《复社渠魁疏》,直指杨廷枢,欲构陷大狱。他的阴谋尚未得逞,清军就一路杀来,南京被攻破。阮大铖先是一路逃窜,到顺治三年(1646)6月干脆剃发降清,随后亲自给清军带路攻打明朝余部。折腾了几个月,这个奸佞小人终于在征途中活活累死。杨廷枢则辗转隐匿于山中,不复出入。

  一缕英魂在此间

  崇祯十七年(1644),崇祯帝在北京煤山自尽,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权,是为南明王朝。不过一年时间,弘光政权便被长驱直入的清军瓦解,“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明士民的殊死抵抗换来清军的杀戮,江南福地,生灵涂炭。清廷入主后,下令汉人“剃发归顺”,强迫汉人剃满族的发型。然而汉人的习俗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认为剃发便是不孝。清朝统治者哪管这些,认为不顺从便是有反叛之心,于是“留发不留头”的命令一出,神州大地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虽然光复明朝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反清的义士依然伺机反击。在复社、几社的大本营,深受传统文化洗礼的江南人民反抗尤其激烈,从苏州开始,抗争的怒潮波延而起,常熟、太仓、嘉定、昆山、江阴、嘉兴、松江,处处义旗。
  顺治四年(1647),陈子龙的学生夏完淳接受明宗室鲁王的任命,暗中进行反清运动。夏完淳将数十名抗清复明志士的名册交与联络员谢尧文,让他赶赴舟山交与鲁王。不料谢在路上被清兵拿获,解送至松江提督吴胜兆处。吴胜兆原是辽东降将,但他的幕僚都是吴人。当时他的部下、长洲县诸生戴之俊积极策动吴胜兆起兵,并微服私访陈子龙,请陈子龙联络鲁王监国的舟山守将作为外应。但是吴胜兆尚未举兵,事情就被泄露。满清的江宁将军巴山、江宁巡抚土国宝等人商议,要借此事件“尽除三吴知名之士”,于是展开了一场天罗地网的大搜捕,一连半个月,每日捕杀百余人。很多隐于山林的前朝支持者一夜间被抓,杨廷枢也在其中。
  之前,土国宝看重杨廷枢在江南士民中的影响力,一度想要拉拢他,却被杨廷枢闭门拒绝,后来又写了封信劝诱,也被坚决拒收。杨廷枢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想到好友徐汧在南都沦陷后便毅然纵身投入虎丘新塘桥下,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也在松江沉塘杀身取义……如果明朝注定要灭亡,那么他也无谓做一个苟且偷生的遗民,不如尽早追随那些英魂而去。
  自被捕之日,他就开始绝食。他的妻女也都视死如归、毫无惧色,这使他既痛心又感欣慰。到了第五天,清兵将他押解到囚船上,带去芦墟镇泗洲寺。土国宝在那里等着他,做了一番最后的劝降,说只要他肯剃去头发就可以保他高官厚禄。
  杨廷枢愤然变色:“我是读书之人,书上教我做人要知礼仪廉耻!为人臣者,国亡则与之俱亡,国存则与之俱存,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我剃发,无非想让我背叛自己的列祖列宗,给天下人做恶劣的示范,我是不会上你们当的!我还要留着这头发去见先帝!”
  五月二日,杨廷枢再次被带到土国宝面前,他的面容更见憔悴,却神情泰然。土国宝旧话重提,这回杨廷枢干脆一言不发,全不理会,只管面向南方挺立。土国宝示意边上的人让他坐下。一个叫张大有的幕僚便把椅子搬到他面前,想要拉他坐下。杨廷枢突然怒火爆发,将椅子一把举起,重重砸向地面。众人大吃一惊。土国宝知道他志不可夺,便挥挥手,下令将他带出去处死。
  杨廷枢被带到泗州寺前的永安桥畔,一路上,他口中朗朗念道深深所爱的文天祥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的门人迮绍原率领当地人将他收殓,几日之后他的颜色仍然栩栩如生,远近赶来哀悼者竟有几千人之多,人们都痛哭流涕,再三叩拜而去。
  这世上,有的人甘心平庸一生,有的人却愿意轰轰烈烈,正如他在绝命诗中写道:“祗今浩气还天地,方信平生不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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