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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蜀“虎丘”
苏州日报 20151226 A第08版
■范培松
当我踏上青神大地时，心怦怦乱跳。一眼望去，这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还能闻到苏东坡遗留的气味。我和散文相依为命，读散文写散文，苏东坡是我心中的真正的“散文神”。他的“随物赋形”的创作箴言，是古今中外散文理论不可逾越的高峰。谢谢青神，我是来朝圣的，苍天把苏东坡初恋的最甜蜜的时光，融进了你们的历史，你们见证了他们牵手，相恋，和合，这是多么丰厚的馈赠。青神，人杰地灵，当之无愧。
苏东坡的初恋发生在中岩寺，其妻王弗，青神人。初恋是金色的，永不褪色。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都可忘记，刻骨铭心的初恋，却永远陪伴着生命的呼吸。此刻，当我跨进中岩寺，心里激荡着的不是苏东坡悼念亡妻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绝唱，倒是温习着他为王弗写的墓志铭：“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者，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平实的语调中，饱含着钦佩之情，那就是“通”，通在知书，通在文化，在苏东坡的眼中，妻非常人也。夫妻相守永恒，在文化也。
中岩寺为我们敞开了大门，只有我们几个虔诚的朝圣者。它和苏州虎丘相仿，依傍一个小山坡而建，不过比虎丘山低矮一些。一路向上，我时时会想到虎丘，暗思量，从景点的构思布局考察，是它仿照虎丘而建，还是虎丘模拟它而作？哎，错觉，错觉。路上冷清，无游人，一些断落的残枝败叶，横亘在路中。导游说，是前几天风灾所致，语气中似乎有些歉意。边走边欣赏风光，冷清中还有些原始的荒凉，不过，我们游兴正浓，赞曰：原生态，难得。说话间，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陡峭的山壁，依着一汪碧池，上面赫然写着“唤鱼池”。我不由自主地惊呼，这不是我们的虎丘剑池吗？今天犯糊了，我一直把虎丘和它相混，不能怪我，它和虎丘太相似了，如孪生兄弟。到过虎丘没有到过中岩寺的，只要想象一下虎丘，就算神游它了。“唤鱼池”边上的三尊观音塑像，显示了观音三相。特别那尊布衣观音，以往我所见到的观音，皆是飘忽在云中的主宰人间的神，是和我们相隔遥远的天使，今天骤然见到穿着粗布衣服的观音，如同我的姐妹，和蔼可亲，让我震撼，是罕见的艺术珍品。我正在细细观赏时，青神县电视台采访我，要我对中岩寺发表观感，我情不自禁地把中岩寺和虎丘一一相比，说，中岩寺，乃川蜀虎丘也。
站在“唤鱼池”边，我们默默地凭吊着，想象着。情定唤鱼池，是神奇的佳话。苏轼在中岩书院求学，师从饱学之士王方。一次王方率众学子，到中岩寺游春，寺中住持和尚，利用这个机会，请众学子为碧池取名。王方也想利用这个机会，为爱女王弗择偶。众学子雀跃，或取名“藏鱼池”，或取名“引鱼池”，王方皆不满意，此时，只见苏东坡挥毫，名曰：“唤鱼池”，远在家中闺房里的王弗，恰巧也命丫环送来了她的命名，展开一看，赫然写着的竟然也是“唤鱼池”。世纪的伟人和他的恋人，如眼前的青山碧水，在“唤鱼”中悠悠浑然“神通”“天合”了。
悬壁上留有众多古人题刻，最醒目的是“唤鱼池”三字，书法潇洒飘逸，刻工精细传神，传为东坡青年时代的手迹。旁刻历代文人题词，清代诗云：唤鱼自昔羡坡公，今古虽殊兴致同。我到池边还拍手，风流未分让髯公。
这是货真价实的苏东坡和王弗的情定之地。青神县的广告词：“东坡初恋地”，有坚实的史料佐证，没有半点水分。我心生奇怪，这样的旅游景点放到任何地方，都应该是游人如织，为什么这里游人稀稀呢？我问导游，游客来得多吗？答曰：一般。又问导游，青神县的旅游收入，占经济比重多少？答曰：很小。我百思不得其解，和同游者讨论，为何这样文化资源丰厚的景点热不起来？
一位记者说，国内有些地方为了开发旅游，对景点胡乱编造名人和传说，招揽客人，连孙悟空的家乡都编了出来，游客已经广告审美疲劳，假作真时真亦假，“东坡初恋地”也就淹没在这一片真真假假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大家为中岩寺抱屈。我心中不免感到，苏轼也会犯糊。他跑到我们苏州，在虎丘山转了一圈，留下了一句广告词：“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国内外亿万游客，背诵着老夫子这句话，来游虎丘，天天人山人海。中岩寺，是他的初恋宝地，如果也来一句，“游川蜀不游中岩寺乃憾事也”，可能中岩寺就不是今天的中岩寺了。
中岩寺被爱神遗忘了。遗忘意味着将和孤独为伍。反过来为苏老夫子想想，初恋地是他最宝贵的隐私，岂能展览？隐私是秘密，秘密应该深藏，深藏注定孤独。其实，遗忘、深藏、孤独是喜还是悲，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曾经到丝绸之路采访，在张掖古寺里的壁画上面，见到唐僧取经图，孙悟空好气魄，腰圆膀粗，挺着一个大肚皮，眼大白多黑少，嘴阔唇厚，威武雄壮，可以说是“胡人悟空”，堪称一绝。壁画精美绝伦，古寺却默默无闻，没有什么保护级别。我问住持，你们为什么不申请作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他平静地答：不需要，一切皆有缘。我们深藏着，就是保护。有人平静甘愿寂寞，有人却翻着筋斗，变着戏法，追求轰动，于是，处处可闻喊累声。奉劝这些人，来青神走走，轻轻拍打双手，呼唤鱼儿，呼唤自己，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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