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清逸蕴奇气——试析沈子丞绘画艺术的特点

城市商报 20161015 A第09版

■陈铭

   十九世纪下半叶,以吴昌硕、任颐、虚谷、蒲华为代表的沪上画家,摆脱旧格束缚,大胆变革画法,开创了一代新风。进入二十世纪,海上画派涌现了“三吴一冯”、贺天健、陸俨少、沈子丞、谢稚柳、唐云、程十发等绘画高手,其中沈子丞由于命运突变,于五十年代末起寓寄苏州,中间曾驻留东台,回苏后又往返苏沪之间,但其久居姑苏,直到仙逝。沈子丞是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之一,又是上海文史馆馆员,然而他60岁后的书画创作主要在苏州进行的。陆游有诗云:少年功夫老始成”。晚年“的沈子丞,书画艺术日臻完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把钟毓灵秀的姑苏视作故乡,倾注了全部才华与深情,创作了一幅幅书画精品,并培养了一批有作为的弟子,对苏州书画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沈子丞(1904年-1996年),字之淳,号听蛙翁,斋名“听蛙馆”、“壶芦庵”,浙江嘉兴人。他年少迷上绘画,但限于能见到的画很少,当时只佩服费晓楼。17岁考入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图书部,书局有大量历代名画图册,眼界大开,并经郑午昌介绍加入“蜜蜂画社”,两人还经常一起讨论画技、画风至深夜。后来结识大收藏家庞来臣,临摹了不少名画真迹,探得精微。1929年,沪上举办第一届中日绘画展览,沈子丞有两幅作品参展,其中一幅前往日本展出。接着,全国第一届美展开幕,他的《簪花仕女图》,构图独特,技法娴熟,以形写神,引起了时人瞩目。何香凝在当时《新闻报》上发文称:我站在《簪花仕女图》前欣赏,有煮熟一“锅饭顷。”他的画又被刘海粟选送参加德国画展,其中《雾》入藏柏林博物馆。风华正茂的沈子丞,经过刻苦砥砺,画艺大进,并提拔为图书部主任,其间出版了画论著作《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画图的鉴赏》,因而画名渐起,成为海上名家之一。
   中国书画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杰出书画家,无不把汲取传统营养视作塑造自我不可逾越的路径。齐白石曾感叹;青藤、雪个、大涤子,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敬畏传统,同样在沈子丞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他一生先后临过顾恺之《女史箴图》、吴道子《天王送子图》、李公麟《维摹演教图》、赵子昂《莲社图》、唐寅《王蜀宮妓圖》等,其中在临陈洪绶《持花仕女图》上题跋:“老莲用笔用墨实兼龙眠、子昂之妙,故其衣纹圆劲,设色古淡而仪态妍雅,了无俗相。”他很赞赏华嵒的画,后知新罗出自南宋马和之,遂潜心临其《唐风图》,追根溯源,得益匪浅。沈子丞绘画的突出特点是兼取马和之的醇和飘逸,郭诩、陈洪绶的清劲古朴、华嵒的空灵清新,融会贯通,自辟蹊径,形成恬淡古雅、拙朴清逸的独特个性。他爱画“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苍松下对酌的高士、古梅掩映的仕女等,将人物置于僻静山麓,或田野垄亩,或庭园一角,远离喧闹,不沾尘俗,与松柏一样高洁,像寒梅一样冰清。山水则取法石涛、石溪,用颇具质感的线条勾写丘壑山岩,常以大块色墨渲染,或在石面点几片苔藓,山谷筑茅屋一座,石旁立几株寒梢,湖上蕩一叶扁舟,萧散简远,又生意盎然。
  融诗入画,作画赋诗,是沈子丞绘画的另一显著特点。融诗画于一体,始自唐代诗人王维,摩诘作画如吟诗,被尊为文人画的鼻祖。到了北宋,苏轼系统阐述了文人画理论,大力倡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文人画风。明代吴门四家,尚意趣、精笔墨、重格调,书、诗、画结合已蔚然成风。沈子丞钟情绘画与诗词,追求象外之象,画外之画。早在中华书局时,他为了能在画上题诗,从吟诵清代诗人王渔洋选编的《唐人万首绝句》开始,学着根据画意题诗,反复修改,锲而不舍。从此,与陶渊明、辛弃疾、苏东坡、陆放翁等的诗词集相伴一生,开阔了心胸,陶冶了情操,对绘画大有禆益。正如他在山水册页上所题:余画稚拙,愧不能尽“诗妙,今借诗以壮我之笔,每一歌韵则神气自出。”翻开他的画册,几乎毎画必诗,诗画相映,相得益彰。他回想在东台独自徘徊江边的情景,画成《平林一抹色苍苍图》,自题七律一首:“平林一抹色苍苍,信步闲行背夕阳。许我胸中容块垒,任它世上笑疏狂。中秋云掩蟾光白,重九风催菊蕊黄。时序催人真局促,鬓丝禁得几番霜。”古稀之年游黄山,赋诗十八首,在所作《从容亭图》上题诗:仙人削出铁芙蓉,“迎面硃砂峰蔽空;中有清泉沁肺腑,从容亭上且从容。”他亦擅长花卉、果蔬,在《出水芙蓉图》上赞美荷花:“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水官仙子斗红妆,轻步凌波踏明境。”观赏沈子丞的画,读他的题画诗,会沉浸在诗情画意中,联想起他坎坷的人生,让人不胜感叹!
  沈子丞绘画的又一显著特点是,技法全面,笔墨老辣,画来纵横恣肆,韵味悠长。他粗细兼善,工写皆精,花甲之年尚仿摹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足见其工笔功力之深。沈子丞作为文人画家,尤为擅长意笔人物,善于根据站、坐、卧等姿势,分別运用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吴道子的“柳叶描”、马和之的“马蝗描”(也称“兰叶描”)以及“行云流水描”勾勒人物形体,或飘逸隽秀,或舒展潇洒,或状若云水。他不仅精于小写意,也善画大写意,如辛酉作《达摩面壁图》,浓墨涂抹发冠,简笔勾出面容,阔笔斜扫出衣襟,将坐在蒲团上全神贯注面壁的达摩刻画得栩栩如生。沈子丞不同凡响的绘画功力,得益于他的书法造诣。南齐谢赫的《画品》提出了品评美术的“六法论”,其中之一为“骨法用笔”。元赵孟頫诗云:“须知书画本来同”,强调书画同源,与“骨法用笔”一脉相承。沈子丞的书法,取法三国钟繇的《荐季直表》,行中参隶,浑厚古朴,浓淡相间,外弛内张,沉着洒脱。他凭借书法的深厚功力,作书如绘画,绘画亦如作书,具有极強的控笔能力,笔笔以书法笔致写出,刚柔相济、巧拙相成、虚实相生,所画人物形神兼备。
  勿庸讳言,有人认为沈子丞画的都是古人,属于传统画,言外之意缺乏现代感。确实,他笔下的高士、仕女,乃至儿童,梳着古人发髻,穿着古人衣衫,并非现代人。但仔细品味,他是借古人身躯,抒今人情怀,一吐心中块垒。如1963年作《醉里乾坤图》,一童子欲拉起醉坐榻上的老叟,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这是画家以酒浇愁的真实写照。又如1978年作《竹庭盼归图》,一仕女站立竹石旁回眸凝望,表达的是画家对东台的留恋,又期待南归的喜悦心情。正如有学者评道:沈老是现代人,生“活在现代社会,所以自然带着现代文人的思想感情去创作,尽管他画古人,却不失时代精神。”事实上,沈子丞创作了不少现实题材作品,1966年他深入苏州市郊群力大队体察生话,绘就《群雄大战黄天荡》,场面壮阔,人物多达1998个,神态各异,形象鲜活。1978年作《牧牛图》,牧童倚坐在趟水的牛背上吹着笛子,正是童真无邪最当忆。再说技法,他没有生搬硬套传统笔墨,而是借古铸今,经过不断探索,形成了个性化绘画语言。他勾写人物的线条遒劲凝练,干湿浓淡变化莫测,尤其善用枯笔,故显得特別松灵,具有屋漏痕、锥画沙的独特韵味。大胆参以枯笔,使所画老叟散发出高古气息,仕女清雅脱俗,儿童天真话泼,不但与古人拉开了距离,而且在当下画坛也颇为鲜见,不啻是一种创新。
  沈子丞擅长人物、山水、花卉和蔬果,堪称绘画多面手。他入则为出,破法有门,自成面貌。尤其晚年已入化境,横涂竖抹,随心所欲,所画人物清气、灵气、逸气兼得,合称之为奇气。1945年,贺天健在沈子丞临陈洪绶《持花仕女图》上题诗:“老莲不作人间相,翠羽明珠天上装。三百年来风气绝,薪传忽见瘦腰郎。”(沈子丞年轻时人瘦,故称“瘦腰郎”)1947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年鉴》评介他:擅人物画,以“老莲笔意取法新罗,古朴可爱,异于时流,偶作儿童小景别有风趣。”1985年上海中国画院举办《沈子丞书画观摩会》,唐云感叹说:人家“年老了,笔头散了。你却老而弥坚,逾发凝练了。”1990年,黄苗子在《沈子丞的艺术》一文中写道:沈老的书画都自成一家,他的人物画“简练老辣,用笔变化浑成,形神俱备。山水则淡远清逸,不刻意求工,而给人以‘清水出芙蕖,天然去雕饰’的印象。”1992年,上海中国画院赴新加坡举办《迎春画展》,程十发在开幕式致辞中介绍沈子丞:沈老艺精格高,水平不“在我之下。”上述京沪诸位画家,都是现代画坛具有相当地位和影响的名家,他们称赞沈老书画艺术绝非溢美之辞。然而,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沈子丞一生淡然,不妨以他88岁所赋五言诗作为拙文的结尾:
  坎坷老画匠,白发高狂徒。本来是游戏,何必问缘由。
  (陈铭)
  《没骨山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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