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州的“浑水乐园”

苏州日报 20160603 B第02版

■程伟祖


  从前较大些的豪宅,大都有堂号,比如:程宝善堂、仁本堂、沁远堂、世徳堂等。老苏州还有一只“堂”家喻户晓,这就是大家喜欢的“浑堂”,即澡堂。“浑堂”相传从阖闾时代就在苏州试营,说来也有2500余年历史。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会享乐的苏州人,常喜爱聚坐于茶馆,合孵于浑堂。
  苏州的浑堂多数地处闹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下等的陈设偏旧,灯火昏暗,毛巾旧而发黄,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躯体;中等的就明亮多了,铺位上摊着蓝白条的浴巾,中间设茶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那上等的,高背躺椅,优质毛巾,茶是小壶现泡,甚者还有点心,小孩还可预约上门接送,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事先衣裤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挂在很高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免了某些人的非分之想。入浴者情况分四类:一、外强中干;二、外干中强;三、外干中干;四、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但衣裳越脱越蹩脚,内衣裤破烂不堪——原来是空心大佬倌,呒啥家底的;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衣裳件件崭新,全毛开丝米一套,好人家出来的;其三者最为灰溜溜,强作镇定,快快脱光直钻浴池;唯独那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件,好像时装表演,有点别苗头腔调。待脱光身外之物,干巴巴、光脱脱的身躯无不一样,此时对目相看,也分不清穷与富,众生平等了。
  浑堂里的大浴池,苏州人叫“大汤”,里面水蒸气迷迷糊糊灰白一团,伸手不见了五指,个个俯仰转侧,皂沫、污秽、油腻使浴池混浊得几乎发稠,池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长疝气的人,有骨瘦如柴的,有肥得肚子搁在大腿上的,更有毛猢狲一般的,还有刺青画龙的,实实足足、啪啪铺铺一池人。今人想想也不卫生。但当时的人也不觉得,都是这样过来的。
  大汤池内烫人的浑水,入浴者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三部曲: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取水自泼,然后仰卧池沿平面上,闭目养神似睡非睡。四周浴客笑的笑,唱的唱,吹口哨,击水作嬉,打起来的,肉声夹水声噼里啪啦,浴水溅入小人眼里,尖厉哭叫。男小人女小囡呢?是做爷的带来,不用买筹乐得便宜。那为父的也不顾孩子皮肤嫩,抱入水中,烫得他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这时,爷嘴里还不停自问自答“开心,开心,真格开心”。你不知道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大池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木板下面是沸水贮存池。有几个中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缝里缒下去,再拎上来,嵌入脚丫里上下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你看他:激大仔两只眼睛,斜翘仔个嘴角,嘴里还发出嗞嗞声,这种非一般的欲仙欲死的动作,据说是脚气病杀痒之妙法。
  有一种助浴,苏州人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由轻至重从后颈开擦,一路南下至肩、背、肋、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有点难为情!男人真是泥做的。当时的你非但任那师傅摆布,还需紧密配合,仰卧,起坐,挺胸,弯膝,伸腿,直臂,就连脚背脚趾缝,无不无微不至,如此折腾后方才用肥皂周身揉抹,全套完工拎起一桶热水普浇全身,总算结束。像气功师亦有点像屠夫的擦背工,分不清满头是汗珠还是水蒸气?喘着气……而你,全身表层微微作痛,像脱了皮似的,感觉分量也减轻了不少。快去莲蓬头下冲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揩干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啊,全身舒爽。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都病变增厚,有的还嵌进肉里,故需用斜口锋利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刮骨疗伤一般,细细切薄剔净。扦脚师傅备有一盏简装手术灯,一边闲聊一边操作,很像工艺雕刻家。更神乎其技要算那敲膀高手了。敲膀妙就妙在空心握拳,正确着点。发声更是匪夷所思,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如此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击鼓骂曹”。受敲膀一方,顿时举足轻盈,入驾云腾雾之境……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而资深师傅用叉衣竹竿,“咚咚咚”舂舂楼板,口中喊道:“落雨哉,落雨哉!”还想眯歇的浴客听说“落雨哉”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一看,天上星月皎洁,不觉暗自怒斥。再想想这也对的,人家也要下班的,又不好赶,只好说要“落雨哉”,用这种方法驱散浴客,苏州闲话叫“拨倷面子”。今非昔比,从前浑堂“水浑人不浑”,是老苏州人喜往洁身的“浑水乐园”。

  □程伟祖

【返回】

强烈建议使用IE9.0以上浏览器  苏ICP备05015128  版权所有:苏州图书馆
COPYRIGHT @ 2013 BY SUZHOU LIBRA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