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 摇到星桥头

姑苏晚报 20160904 B第01版

■吴红



  我家在石灰北弄,走过剪刀弄与八字桥擦肩而过,再过星桥,还有五六分钟弯弯曲曲的弄堂小道,便来到大悲庵弄的外婆家。那座弯腰曲背的星桥,渐渐地就成了我心中的外婆桥。

  在外婆家过暑假的日子里,最快活的辰光要数晚上在大门口乘风凉了。只因坐在小竹靠椅上,由外婆为我扇着扇子,喝着凉凉的绿豆汤,还能聆听隔壁邻居严先生说大书呢。
  儿时那些略略有点泛黄的往事,依稀如烟似云,终将越飘越远。
  从仲夏到初秋,持续的高温令人喘不过气来。古城苏州一天到晚到处都是嗡嗡的空调声,不免感叹以往没空调人们是怎样过夏的。许是年久失修,或是超负荷运行,那晚小区的配电间突然出了故障,小区先是难得片刻的静寂,随之便是一片吵吵嚷嚷。
  正在看里约奥运会电视直播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眼前一抹黑搅得心烦意乱,机械地在黑暗中找出半截蜡烛,点燃后打开门窗,便端起茶杯,摇着折扇,来到南面的阳台上乘凉。微微的晚风拂来,望着漫天的星斗,心也就慢慢地静了下来,人也觉得凉快了些。不知不觉,儿时过夏一些旧事,便在脑海里弥漫开来。

  一星桥头

  儿时每每学校里放暑假,总要到外婆家住上一些日子,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我家在石灰北弄,走过剪刀弄与八字桥擦肩而过,再过星桥,还有五六分钟弯弯曲曲的弄堂小道,便来到大悲庵弄的外婆家。那座弯腰曲背的星桥,渐渐地就成了我心中的外婆桥。
  星桥的北堍,正是姑苏有名的山塘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星桥北堍一带是商家林立,茶馆店、糖果店、饭店、点心店、南北货店、文具店、百货店、布店、裁缝店、理发店、中药店、水果店、南酱店等等是一应俱全,且不少是有模有样的老字号,不是一家紧挨着一家,就是隔街面对面,形成了一个很是闹忙的商业带。不但四周的居民纷至沓来,就连近郊的农民也来轧闹忙,从早到晚是人声鼎沸,仿佛天天是庙会。
  印象最深的,是星桥北堍东头的一爿蛮有气派的茶馆店,背靠山塘河,面对山塘街,楼下散座,进门右侧是偌大的老虎灶,灶面上是好几十只乌黑锃亮冒着热气的长嘴铜吊子。楼上是雅座,一间间包厢、桌椅讲究,墙上挂有名人字画,显得清静雅致,且还有着当时很少见的华生牌吊扇,即便热天也风凉笃笃。常跟着外公到这里吃茶,屡屡进包厢的我则吃茶是假,吃点心才是真。
  楼下要有十来张八仙桌,吃茶的有附近的居民,亦有近郊的农民,那坐的是满满当当。只见有的在逗笼子里的鸟,有的在把玩手掌中两只大铁蛋,更多的人是在讲话。那是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吵得人说话非得拉直了嗓门。靠里沿墙是一长排落地大水缸,外公说那缸里都是从胥江河取来的活水,泡茶没话讲。
  茶馆隔壁是家糖果店,各种苏式糖果、糕饼、瓜子、蜜饯摆放的是琳琅满目。诸如粽子糖、麻酥糖、枣泥麻饼、开口笑、奶油瓜子、鱼皮花生、白糖杨梅干、奶油话梅、拷扁橄榄等数以百计的花样经,一一放在一格一格的玻璃柜里。而这糖果店里的所有吃局,被“老苏州”以一个“零食”概而括之。喜闲适的苏州人,向来有吃零食的习惯,当年外婆家就有只铁皮饼干箱,着底放着纱布包好的干石灰(吸湿),再垫上一层干净纸头,各种零食包好放入其中,那是久吃不会变味。在我儿时的眼里,那铁皮饼干箱简直就是只百宝箱。
  再隔壁就是荣阳楼菜馆了,当年在这方圆几里地也称得上是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这家菜馆除了中午、晚上做正餐,早上、下午点心也照做不误。且大小馄饨,各式糕团、生煎馒头、各种浇头面,大包、中包、小笼、汤包,一样也不少,味道正宗,生意十分兴隆。每次随外婆路过荣阳楼,我是迈不开步的,非买一只油氽肉团子解馋才罢休。那油氽肉团子色泽金黄、香气四溢。外皮外脆里糯,咬上一口满嘴鲜美的露汁,肉馅鲜嫩可口,可谓是童年至美的回味。

  二说书先生

  在外婆家过暑假的日子里,最快活的辰光要数晚上在大门口乘风凉了。只因坐在小竹靠椅上,由外婆为我扇着扇子,喝着凉凉的绿豆汤,还能聆听隔壁邻居严先生说大书呢。
  严先生长得清清瘦瘦,身上也一直显得干干净净,大悲庵弄的老老小小都叫他严先生。据说他原来是山塘街一南酱店的小开,从小聪明伶俐,读书成绩也很出众,父母本指望他能上个大学。不料严先生少不更事,上初中的最后一年不知怎地就迷上了听书,把魂都丢在了书场里。眼看着功课落了下来,却成了当年书场年纪最轻的票友。最后他高中也没毕业,便跟着书班子跑码头去了,就此成了说书先生。
  “文革”后期政治环境松了不少,倒了霉的严先生好多年没书可说了,便在邻居乘风凉的时候说说书过过瘾。通常是弄堂里邻里轮流备好烟茶做东,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早早抢好“位子”,等待严先生的有声有色的大书。严先生说的大抵是那些平民百姓爱听的故事,好汉杀富济贫啦,清官为民作主啦,寒士苦读瓦爿翻身什么的,极富平民色彩。
  至今不忘严先生当年说的《老地保》。书中主人翁老地保相当于如今的片儿警,小人物一个,却是正直善良,嫉恶如仇。在侦破当地发生的一桩命案中,老地保不畏强权,拒绝了巨额贿赂,不惜掉了“饭碗”,硬是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最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档书严先生是说得曲折生动、环环紧扣。学老地保的一招一式,更是惟妙惟肖。如老地保最郁闷时的一声长叹:“让我来看看,这湖南到底阿有天呢?”,便是融入了他当时的人生体验,可谓震聋发聩。可惜的是“文革”结束不久,严先生便因长期积郁一病不起,永远离开他所挚爱的书台,至今想起他,我心里还是酸楚不已。

  三小人书摊

  在星桥的北堍那条短短的街面上,向阳的一面有一家大饼店和理发店。这两店之间有着一个小人书的摊头。木制折叠的书架有成人那么高,敞开斜靠在墙头上,沿街边散落着十来号小矮凳。摊主是个瘦骨伶仃有些苍老的男子,手里捧着把紫砂壶暮气沉沉地靠在书架旁。这人待人客客气气,说话慢条斯理,有几分旧时读书人的腔调。
  因小人书摊离外婆家才五六分钟的路,我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当年从事小人书创作的,不少是画界的高手,所绘的人物形象生动、性格分明。绘画的风物,也是惟妙惟肖,生活气息浓,这也是小人书能成为收藏者青睐的原因之一。那会儿的小人书名目繁多,其中长篇套头的占很大比例,大多为古代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岳传》、《杨家将》等。当代的长篇也不少,如《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日》、《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迎春花》等等。这一套都要三四十本小人书,故事大开大合,情节跌宕起伏,不由得让人像听书一样着迷,那是看罢上一本便想看下一本,恨不得能一口气看完。
  等我到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结束,已览遍了这个书摊上所有的小人书,与摊主也成了忘年交。听外婆说,摊主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世代行医,在山塘街一带也是有名望的家族。只是他上大学时在恋爱上受到挫折,人就此一蹶不振,痴不痴呆不呆的,连学业也没完成便休学回家了。家里人看他这模样也做不了啥大事,就弄了个小人书摊让他聊以糊口。文革”开始不久,小人书摊“也被“革”掉了,他进了一家街道办的小厂里当起了临时工。小人书摊撤掉后,他十分顾我这位忘年交,还乘着夜偷偷带了一套10本的《武松》小人书送到外婆家,至今我还好生珍藏着呢。
  小区里恢复供电,已是深夜。我们又重恢复到空调、电视的所谓现代生活里,躲进小楼成一统。而儿时那些略略有点泛黄的往事,依稀如烟似云,终将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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