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这么大,他只写苏州

姑苏晚报 20090503 02版

■李婷

本报记者 李婷

    陆文夫小传

    陆文夫,生于1928年,江苏泰兴人。在泰兴张家桥中学和苏州中学读书期间,就对写作发生浓厚兴趣。1948年赴苏北解放区投身革命,次年重返苏州,任新华社采访员、《新苏州报》记者。 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小巷深处》一举成名。 1957年成为江苏省文联专业创作员。后因筹划创办刊物《探求者》,被下放到苏州机床厂当工人。 1960年重返省文联,发表短篇小说《葛师傅》,轰动文坛。 “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苏州,迎来了创作的春天。他的短篇小说《献身》、《小贩世家》、《围墙》分别获首届、第三届、第六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美食家》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人之窝》获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出版作品有小说集《荣誉》、《小巷深处》、《围墙》等,作品还被翻译成英、法、日等语言,畅销海外。

    1988年,陆文夫开始创办《苏州杂志》,任社长兼主编。陆文夫先生曾先后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第六、七、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等。 2005年7月9日,陆文夫在苏州病逝。

    《美食家》:既推广美食,又剖析历史

    大部分对陆文夫作品拥有深刻印象的读者,总是会提到他发表于1983年的中篇名作《美食家》。在这篇作品的结尾部分,陆文夫调动起他几乎所有关于苏州美食的记忆、积累和想象,经营出了“烹饪学会成立宴会”这个文学史和食文化两大领域都值得纪念的一幕:

    “孔碧霞告辞以后,下半场的大幕拉开,热菜、大菜、点心滚滚而来:松鼠鳜鱼,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烧卖……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

    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盘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

    人们叹为观止了。”

    即便是在物质供应已不再严重匮乏的1980年代初,陆文夫笔下的这顿耗时3个小时的美食大餐,也足以让读者和书中人一样叹为观止了,更何况,陆文夫把这顿大餐安排在了一个幽深小巷中叠山理水的私家园林里,看看今天还让普通人有那么一点想入非非的各种“私家菜”和“独一桌”,你就不得不佩服陆文夫的生花妙笔了。

    因为美食太美,苏州和苏州美食再一次声名鹊起;也因为美食太美,质疑也非常直接,“你的《美食家》对吃喝之风起了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

    陆文夫对此有自己的观点,《美食家》1983年发表前后,陆文夫在与一位文艺评论家的通信中,谈起过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研究人是我今后的主要任务。”对于作品中着笔墨较多的美食家朱自冶和作为“我”的高小庭,陆文夫明确表示道:“一般人以为美食家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这是上了作家‘迷魂阵’的当。‘我’,才是主要人物。”也就是说,当众人把目光都聚焦到了美食的美与食上时,却有可能忽略了苦心经营的作家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们曾经革过他(朱自冶)的命,只是在革命的时候忘记了人们首先是要吃饭,而且要吃得好点、再好点……结果是革命却给朱自冶创造了条件,使他从一个饕餮之徒上升到美食家的地位。我怀着无可奈何与哭笑不得的心情写下了《美食家》,目的是希望人们不要忘记人的本性,同时也希望人们注意,对美食的追求也不能超过国家的经济发展。……很可惜,我的这一层意思往往被读者忽略,或者是因为怕煞风景而不愿意提及。”

    当然,清醒的评论者看出了这一点,吴泰昌在《可敬可亲的陆文夫》中写道:“即使像高小庭这样虔诚的革命者,为党勤恳地工作,作者在讴歌他的同时,对他的‘左’和平均主义思想则用幽默和反讽的笔触进行了历史的剖析。”

    “唉呀,好多人以为他的《美食家》就写了一个吃,其实,他不在写吃,他写的是人呐!”为写作此文,记者采访陆文夫先生的夫人管毓柔女士时,老人家挥着手大声地说道。

    《苏州杂志》:爱着苏州,总想为苏州做点事

    1988年,《苏州杂志》创办。陆文夫出任社长兼主编。

    早在1979年,苏州市文联有意筹办《苏州杂志》,并请俞平伯、郭绍虞和顾廷龙三老写了刊名,但因故一搁九年。1988年,市委领导找到陆文夫,请他出山。正忙于创作的陆文夫一开始并未应诺,前后谈了三次的领导最后说,你长期生活在苏州,苏州对你不薄,你不想为苏州做点什么吗?——陆文夫被这句话说动了。从此他把生命的最后17年都用到了《苏州杂志》上。“是的,要说《苏州杂志》呢,他就是因为爱着苏州,所以总想为苏州做点事。有人说他后来东西写得少了,那也是因为办杂志。他说过想写一个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可是,终于没能成功。”管毓柔回忆着。

    2005年6月下旬,《苏州杂志》第100期的终审稿交到了陆文夫手中,这时他已病卧在床,不能动弹,鼻接氧气。这一期的稿件他终于只看了一半,余下的部分,他请来了曾任杂志副主编的朱红先生,代为终审,“编好后,只要把目录念给我听听就行了。”7月7日,杂志编讫,朱红打印好目录,准备到医院念给陆文夫听,但医生说病人这几天情况不好,不可打扰;7月9日,陆文夫去世。每一期都审稿的陆文夫留给杂志社同仁一个小小的遗憾,他没能看完第100期《苏州杂志》。

    一张藤椅,一杯清茶,坐在阳光满地的走廊里,看稿子。——在杂志社同事的记忆里,陆文夫出现在青石弄5号《苏州杂志》社的院落中,基本上是这个形象。然而当他身体不太好后每次到杂志社时,汽车停在青石弄口,从弄口走到杂志社不足五十米,陆文夫已经不能一口气走下来了,他得在邻居放在弄堂里的椅子上坐坐歇歇,再向前走,到了弄底杂志社东向的大门口,再坐坐歇歇。再后来,这样的“接力走”也不行了,他下了汽车就坐上轮椅,由驾驶员一路推着走进杂志社的大门。

    在陆文夫去世后,杂志社同事们对他的回忆愈加清晰。每一期约12万字的文稿,作为主编的陆文夫都看得很仔细。遇到要修改或不宜的稿子,他在送审单上写明意见,遇到好稿,还会写下许多赞语,如果是陌生作者寄来好稿,还要叮嘱编辑:“多联系,多鼓励。”但是对于编辑,他的批语也很直接:“这是作者的风格,不必改。”据说,每期送审稿传回杂志社,大家都会抢着看他的批语。如果碰到他有事在外,他还会要求将送审稿用特快专递寄去。

    每期杂志出版后,陆文夫就召集编辑部开会,讨论得失,除了提出需要改进的方面,他还会经常写出题目,比如河道治理、街坊改造、吴文化的源流等,让大家分头去组稿。“对于大家都担心的稿源会不会出现瓶颈的问题,陆老师一直放在心上。有一次我去吴江办事,从那儿带回来不少有关吴江的地方志资料。他看到后,很重视,告诉大家把能找到的与苏州有关的地方志书籍和史料尽可能找来,一个个研究,一点点开拓。我觉得他对杂志走向和题材开拓,是有想法的。”现任杂志副主编陶文瑜说。

    “他在呢,就是外公;他不在了,倒觉得是老师了。”

    姜晨子,陆文夫二女儿陆锦的女儿。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姜晨子在读小学的时候,有点明白自己那一直笑呵呵的外公好像不是普通人。“因为家里客人多,亲友多,大人们说的话,小孩子总能听进去一句半句的,就知道外公是个作家了。”

    可是这位文名赫赫的作家外公,却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望女成凤。

    “他喜欢孩子,可是对两个女儿真没什么要求;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为她们的未来打算啊,设计啊什么的,从来没有。”管毓柔怜爱的看着姜晨子。

    “是的,我小时候写作文,写完了给外公看,他总是说好的,也许他觉得小孩子写的文字都是好的;可是我交给老师,发下来一看,分数很低哇,问外公,你不是说蛮好蛮好的吗?哦,他看看文章,看看分数,抬起头来说一句,我还是觉得蛮好的。”  这些趣事让回忆中的姜晨子笑得很灿烂。

    在家人眼中,陆文夫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伴、父亲、外公。“老爷子很随和的,一辈子不论走到哪都有好人缘。比如在苏纶厂劳动时,厂里的女工都喜欢他,因为他能磨落纱机上的剪刀。”管毓柔的思绪沉浸在那些尘封的往事中。1963年底至1964年春,陆文夫在省文联当专业作家,曾经在苏纶厂和工人们同吃同住体验生活。“运动”一来,他在1964年年底被赶出作家队伍,给条出路到了苏纶厂当工人。做生活不马虎的陆文夫很快被调到技术革新组,制造落纱机。落纱机上有一把剪刀很难磨,心灵手巧的陆文夫却成为磨这把剪刀的好手,许多女工的剪刀都是他磨的。好人有好报。当了五年工人的陆文夫离开苏纶厂时,欢送大会上,一千多人的会场里有好几百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他挥手作别。这一幕,让陆文夫落泪,让陆文夫终生难忘。“我从不觉得外公是一个名人,一个作家,真的,他在世时,就是我的外公;现在他不在了,没法子和他交流了,回头看他的书,这才觉得他像个老师。”姜晨子都不太记得外公对她和表妹讲过什么金玉良言。只是记得外公有时会在饭桌上一边笃悠悠地品着老酒,一边讲着听来的看到的轶闻趣事,一顿饭可以吃很长很长的时间。“其实很多道理,就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明白了。”

    在带城桥弄陆宅客厅的北墙上,悬挂着主人的一张黑白肖像照,笑得很慈祥的陆文夫应该听到了亲人温柔的话语和回忆……尾声

    2009年1月,陆文夫与亲人已作别了四个年头。

    新年伊始,《苏州杂志》社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北武汉的邮包,拆开来一看,是请杂志社转交“陆文夫先生亲属”收的一本书和信件。

    管毓柔向记者展示了信件内容。

    这位叫安小桥的读者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陆文夫散文》后,认真阅读,初识陆文夫的他立刻被作者的才情和真情打动了——“先生把他对生活最深切的感受酣畅淋漓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同时又把他对人生的顿悟用简洁朴素的语言表达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装腔作势。文如其人,看他的外表不喜不惧,这是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境界。”

    从未到过苏州的安小桥,甚至从文字中都感受到了陆文夫对苏州的了解与热爱——“一个翩翩少年,由于生活的际遇来到了苏州,天堂给了他冷暖,给了他智慧。尽管他一生波涛起伏,但他对生活的爱却永未泯灭。”

    在信的最后,安小桥表示随信寄来了那本《陆文夫散文》,希望管毓柔能在书上留下一枚陆文夫的名章,以示纪念;在书里他还夹寄了五十元人民币,希望“您的女儿买来鲜花到陆先生的墓前,以表达一位普通读者的怀念之殷。”“我为他的书盖了老爷子的章,书和钱一起寄还给他了。”管毓柔说,“哦,对了,他那本书上呀,写满了眉批。”

    隔世知音,竟能通灵。

【返回】

强烈建议使用IE9.0以上浏览器  苏ICP备05015128  版权所有:苏州图书馆
COPYRIGHT @ 2013 BY SUZHOU LIBRA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