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有辙:他们始终践行着“以德传家”家风

苏州日报 20160624 B第01版

■黄洁

娄有辙:他们始终践行着“以德传家”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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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尔品
  □黄洁

  6月7日,国际档案日前,娄有轼、娄有媖、娄有辙、娄有明四兄妹代表亲属将其父亲娄尔品先生的38册日记及600余封家信等大量私人资料无偿捐赠给苏州市档案馆。苏州市档案馆也将在对日记及家信妥善规范保管的基础上,进行数字化加工,并择机公开出版。
  娄尔品(1912-2008),生于苏州,后移居上海,民族实业家。娄尔品先生是苏州振亚织物公司合伙创办人娄凤韶长子,美国留学回来后一直协助其父亲经营上海同章绸庄、上海云林丝织厂、湖州承昌绸厂等企业。
  提起苏州大名鼎鼎的振亚织物公司,就会联想到陆季皋,其实娄凤韶(1882-1955,名敏镐,号凤韶)才是振亚织物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他与陆季皋是同门师兄弟,且以其超群的能力、丰富的资源、雄厚的财力鼎力支持振亚织物公司,使其成为苏州数一数二的丝绸企业。
  祖籍绍兴的娄凤韶少年时踏入苏州丝绸行业,青年时到上海发展,合股创办振亚织物公司,后又在上海独资开设同章绸缎庄、云林丝织厂等企业,在丝绸界声名鹊起,其所产云林锦、全幅被面等产品一度引领丝绸界时尚,而娄凤韶也一跃成为二十世纪上半叶在上海、苏州、浙江一带丝织业界的风云人物,在全国丝绸行业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
  娄尔品先生自1930年中学毕业起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1966年8月30日,整整写了36年。日记中主要记载了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点点滴滴的经历感受。“文革”时期被抄家后,娄尔品先生中断了日记,之后就是他与子女们的大量通信。因当时环境所迫,这些信件大多未能保存下来。所幸的是,他的大儿子娄有轼先生去加拿大后,娄尔品先生给有轼所写的书信,前后长达26年共计622封全被保留了下来,最后一封写于2008年3月31日。这些日记和书信忠实记录了娄尔品先生的工作生活经历和所见所思,不仅成为其家人了解父辈们的重要渠道,也让我们对近现代中国丝绸业发展有了进一步了解,更对那一代民族资本家为民族工业的发展所作的贡献以及他们高尚的品格、伟大的人格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因此具有较高档案价值和史料价值。
  在捐赠前,记者对以娄有辙先生为代表的娄氏家族后人进行了专访。娄有辙先生为记者讲述了父辈们的创业和奋斗史,讲述了他们大家庭的生活以及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主仆之间发生的故事。这林林总总,让记者感受到娄家没有纸醉金迷的生活和富家子的纨绔习气,有的只是“自养以养多人”的朴素情怀和“以义为利”、勤俭持家、宽厚待人、勇担责任、以德传家的家德家风。
  如今娄氏后裔已超过百人,后辈中人才济济,其中有被财政部誉为“中国会计界泰斗”的娄尔行先生,有中国电缆事业创始人之一的娄尔康先生,还有工程师、数学家、医生、音乐家、舞蹈家等。正是这种内化在家德家风之中的传统文化的代代相传,激励着一个家族奋发向前,也推动着一个民族的蒸蒸日上。

  自养以养多人

  苏周刊:在您对您父亲的日记和您父亲给您哥哥写的600多封家信的整理过程中,您觉得那个时代的民族实业家有着怎样的情怀?
  娄有辙:“自养以养多人”。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种提法,这恐怕也是祖父娄凤韶先生以切身的经历和感受总结出来的朴素的“主义”吧,与“救国救民”“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豪言壮语相比,这显得很单薄,但又如此实在,从大的方面来讲也可以把它归到实业救国当中吧。祖父小时候很穷,曾祖母过世的时候都没钱出殡,16岁就到苏州学生意。他的师傅李灿若是个喜欢享受生活的人,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祖父都要为师傅守门,在等待师傅夜归的更鼓声中,他就练习书法、苦练珠算,他付出了比同伴更多的汗水,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祖父能成为江浙沪丝绸界的巨擘,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奋斗。1917年,祖父与他的伙伴们将合伙的“华纶福纱缎庄”增资扩产为“振亚织物公司”,后来又独资成立“同章苏杭绸缎庄”,1940年,又在上海打浦桥独资建成“云林丝织厂”。由庄而厂,由商业到实体企业,经营范围、生产规模不断扩大,意味着招收更多的工人。他长期以来“自养以养多人”的愿望,水到渠成。这种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意识贯穿其一生,且影响了他的后人。
  苏周刊:您父亲娄尔品先生又是如何传承这种“自养以养多人”的理念呢?
  娄有辙:父亲一开始是不想继承家业的。他自己也说,他一生最得意的有两件事情,都是考学校。一次是跳级考入当年南市名校“民立中学”,也是蒋经国的母校;另一是在全国逾三千名考生仅仅录取四十名的竞争中,他以第十五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北平税务专科学校”。祖父是希望父亲继承家业的,但父亲要去,考入又很不容易,祖父便同意了。1934年,父亲毕业后到上海“江海关”报到,走上了社会。那时海关的工作是金饭碗,拿着高薪,工作又不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苏周刊:是什么促使您父亲回归打理家族企业?
  娄有辙:父亲先后在上海、南京和天津等海关工作。那年父亲在天津海关,我二叔去看他并带去了祖父的一封信。信里说,自己年纪一年年大上去了,又没有帮手。那时父亲特别感慨,觉得自己应该尽长子的责任继承家业。更主要的是在海关的那几年,他的价值观也发生了变化。他在日记里写道:“我的思想和观念发生了大变,尤其在大同见到穷人的苦,驴夫驮煤,面无人色的状态,觉得我的责任,不但是供养自己而已,我也应当以父亲的自养以养多人的主义去奋斗,为人民和国家谋幸福……”这恐怕是父亲决定抛弃金饭碗、回家接班的主要原因吧。在黄浦江中登船赴美,“浦江中日本军舰相接,巨炮面岸,尽是胡人势力,能不自悲?”他在从国外寄回的家信中写道:“谋一人之享用易,谋大多数人之享用难。男等自当负起为大多数人谋享用之责任而造福国家社会也。”父亲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于1939年初就以优异的成绩提前
  拿到了美国西北大学商学院MBA学位,回国投身于家族企业,成为祖父的得力帮手。
  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父亲不得不“带回大批现金作遣散工人之用”时,父亲写道:“我本重情……时至今日,亦不胜惜别!”在千辛万苦筹资为工人发放工资又得不到理解时,父亲哀叹道:“我终想体谅对方,但人不能谅我耳!”他还写道:“与全体工人们谈判,甚费口舌,累甚!我岂剥削工人之辈?虽扪心自问而无愧,人不谅我,奈何?”在上海解放前夕,父亲不惜亏本卖出原料,在通货极度膨胀的时刻,被层层盘剥、千方百计变换银元让工人们应急,而自己却穷得连一张晚报都舍不得买。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妹妹有明去厂里给父亲报销医药费,当一群老工人知道她是娄尔品的女儿时都围了过来,说那时候,我们的工资比别的厂要高,老板和伙计吃的是一样的饭……还说父亲是好人,祝愿父亲长寿。父亲听后,那种意外,那种感慨,那种释然,似乎所有的付出与苦难都是值得的了。
  公私合营时,上海的丝织业共有大小企业三百余家,我家虽素称“殷实”,但并非最大的一家。历经新中国成立后五六年的风风雨雨,清产核资的结果,我家的总资产竟然达到全行业的五分之一左右。这是父亲执掌家族企业的成绩单,也为父亲回归企业、历尽艰辛的付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尊师重教,勤俭持家,以德传家”

  苏周刊:您对您祖父有怎样的印象?
  娄有辙: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位很慈祥的老人。那时候他住在天津路的同章绸庄里,而我们住在云林厂里,我们经常去看望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祭祖特别重视,每次都非常隆重,告诫我们根在哪里,不能忘了我们的根。他对教育特别重视,自己身体力行。刚来上海创业的时候,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个“惜阴公会”,合伙出钱请老师帮他们上课,这些人中很多后来成为行业的领军人物。我记得在家里我还见过一张他们惜阴公会五十周年的合影照。祖父只上过两年私塾,可他记的账让我叔叔这个会计专家都很惊讶。还有他写得一手漂亮字,画也画得好,都是自学成材的。
  苏周刊:对后代的教育呢?
  娄有辙:更是。祖父一直记着他伯父的恩情,决心培养他的后代以报养育栽培之恩。在他创业的早期,经济能力有限时,就尽力培养他的两个侄子娄尔泰和娄尔康上大学。尔泰成为丝绸业的专家,尔康则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电缆业的领军人物之一。抗战胜利后,我父亲在经商的同时还在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任教,我叔叔娄尔行在国内外会计界享有很高声誉,其他的叔叔们也都学有专长。祖父有经济实力后,还曾资助一个学校并成为该校的校董。
  他重视教育的精神也自然地传承到我们第三代身上,到1965年“文革”前最后一届高考为止,我们家堂兄弟姐妹,凡是到考大学年龄的,一共7人,全都考上了大学,而且还都是很好的大学。年幼的堂兄弟姐妹们在恢复高考后,大都相继考入大学。
  苏周刊:人家都以为富家子弟,好吃懒做,花天酒地,其实在你们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娄有辙:是的,至少我们家不是那样,勤俭持家是我家的传统。祖父创造了那么多财富,但他自己却过着清贫的生活。我们是开绸缎庄的,随便做条绸缎被面的被子根本不算回事,但我祖父从来没有用过一床。直到七十大寿,在他五个儿子的一再要求下才做了一床。祖父去世后,我父母看到祖父盖的被子,那里子全是一块一块的补丁。1940年父亲和二叔结婚之时,以祖父当时的经济实力,买两套婚房绝无问题,但祖父连“租”都不予考虑,仅仅在天津路绸庄三楼加建小小的两间房子作为“新房”,每间约十个平方米,没有卫生间,用当下的标准,绝对是“蜗居”。祖父当家,一家人从来不在外面吃饭,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祖父退休后,父辈们才以“承欢会”的名义说服祖父,一起去饭店吃饭。旧社会,生意场上有很多陋习,抽大烟、嫖妓院,祖父和父亲从来不这样,最多请客户在外面吃顿饭。我们家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抽烟,没有一个人会打麻将。隔壁邻居家常有客人来家打麻将,有一次他们的麻将牌不够了,叫佣人来我家借,我祖母告诉她,我家没有,邻居很是吃惊,经过解释以后才作罢而去。
  长辈们对自己十分节俭,可对别人却很慷慨。抗战的时候,上海的租界是孤岛,当时法租界的安南(越南)巡捕,对要进租界的穷人敲诈。祖父获知后,就说“我来付”,派人在关口送钱救人。家里从来没有金银首饰。当日寇大举进攻上海时,祖父把家中仅有的、老人家做寿时同行们送的银盾、银鼎全捐给了抗战。对远房亲属特别是处境艰难、经济拮据者,特别关爱。堂伯尔巽,少年时来上海学生意,祖母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有次他患了吐血病,祖母每天给他煎药送服。医生说最好用藕汁,祖母就每天去买藕,做成鲜藕汁给他喝。对同章的职工,也是一样,在沪单身职工卧病店里,也都一样照顾他们。“文革”期间,父亲打扫食堂时不慎摔倒骨折了,一位老工人不顾“包庇资本家”的罪名,背着父亲跑来跑去就医,这是不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报恩”呢?
  苏周刊:父辈们留给你们的精神财富远远高于物质财富,这种“以德传家”的品质也被你们很好地继承了下来了。据说你们家就上演了“现实版”的桃姐故事。
  娄有辙:瞿金花是我们家的老保姆,是个童养媳,从小与父母失去了联系,是父亲帮她找到了亲生父亲。她到我家后把我家当成了自己家,带大了我们兄妹四人,还帮着带了我们的下一代。我们也把她当成了亲人。她老了,我们把她送到了养老院,照样每个月给她全额工资,经常去看望她,养老院的一些有子女的老人都羡慕她……后来,我们还特地在杭州的公墓买了墓地为她迁葬,让她安息。连我远在加拿大的大侄女回国探亲,都会抽时间到杭州给她上坟。

  心中无私“品”自高

  苏周刊:你们这一代没有人继承父辈们的事业,建厂经商,倒是出了几位音乐人才,能讲讲是什么原因吗?
  娄有辙:除了大环境,跟我的母亲有关。我母亲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外公陆仲殷曾任中国驻海参崴总领事,回国后又任北平俄文专修馆校长等职,瞿秋白等我党早期领导人曾是他的学生。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那一年,父亲考上“北平税务专科学校”要去北京读书,人生地不熟,祖父的师弟陆季皋先生就把家居北平的哥哥陆仲殷先生介绍给父亲。父亲第一次去他们家拜访,开门的就是我母亲。可以说父亲对母亲是一见钟情。但因年龄相差太大(相差8岁),被同学传为笑资。当时,有个同学还写了两句打油诗:“迎门一笑便倾心(钦信的谐音,母亲的名字),小囡迷煞娄尔品”。结婚的时候,母亲尚在上海国立音专学习。1954年,母亲进上海音乐学院任作曲专业课教师。母亲一生从事音乐教育,我们也很自然受到她的影响。
  苏周刊:您父亲娄尔品先生作为家族的长子,不仅继承了您祖父的事业,在执掌家业的同时,还掌管着一个大家庭的生活,你们眼中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娄有辙:父亲特别喜欢我们,他极少发火,我们也从不怕他。小时候晚上他在床上看书,我们爬在他的身上摸摸他的胡子,扯扯他的大耳朵,从他身上爬来爬去,有时骑在他身上,他从来不厌烦。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忠厚善良、待人宽厚、有强烈责任心的人。但看了他的日记后,才知道他的另一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过得如此艰难,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挑起家族重担后,一直在逆境中努力。他在日记中不止一次提到:“我是长子,我应替父受过”“我是大哥,一切苦难由我一人来承担。”而在我们的印象中,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的苦难,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快,不应带给孩子,更不应向孩子撒气。所以父亲努力营造一个良好的气氛,给我们一个幸福的童年。
  苏周刊:您父亲名字中有个“品”字,他确实没有辜负他名字中的“品”字。
  娄有辙:父亲现在的名字是在他有了三个弟弟后改的,祖父把四兄弟分别命名为“品、行、端、正”,体现了祖父的人生观和对他儿子们的期望。当祖父有了第五个儿子,取名为“修”,其意不言自明。
  父亲很早就意识到,太多的家庭纠纷来源于财产的分配。他执掌家族企业后,抱定这样的宗旨:事情应当多做,责任要敢于担当,但家中的财产不论年幼年长,不论是否在企业工作,每人五分之一。
  大费周折的是大家庭的住房:祖父留下的房屋是父亲一人的名字。合营后,四兄弟住在其中。父亲不想让祖父留下的房屋留下可能“争产”的隐患。他想明确“五兄弟共有产权,四兄弟拥有居住权”的事实。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在我的帮助下,在各房的协助下,经过公证、析产等种种手续,终于把产证的名字过户到五房所有权利人的名下,又设法保证了居住人的权益。拿到了产权证和公证书,父亲把五房的后代们召集在一起,聚集在祖父祖母的照片下,谆谆嘱咐大家要和睦相处,并带头鞠躬行礼……
  在1935年日记的扉页上,年仅23岁的父亲用英文写到:“I live for those who love me ;and for those whom I love”(我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而生)。“帮助了别人就把它忘记,别人帮助了你,必须牢记。”这是父亲经常说的。祖父的遗训,娄氏的家风是他处世的准绳。
  2008年,年迈的父亲患病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他经常拉着我们的手,生怕我们离开。最后一次妈妈去看他的时候,他双手紧握妈妈的手,迟迟不放。他用英语说“I love you!”,我们都没听清(因气管插管后声音已经不清了),他一连重复了几遍,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都哭了。
  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孝敬父母,善待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教育我们成才,把“以德传家”的祖训传给了我们,无愧于一个“品”字。

  人物
  简介

  娄有辙:1970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上世纪七十年代以钢琴家的身份活跃于上海的音乐舞台,先后在上海歌舞团、上海芭蕾舞团、上海电影乐团等团体任乐队指挥,并参与录制、指挥过大量电影、电视剧音乐作品。退休后继续在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任兼职教授。
  娄有辙是二十世纪名震沪苏的丝绸界大佬娄凤韶之孙、娄尔品之子,近年来在收集整理家族史料上花了不少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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