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振华女校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姑苏晚报 20160724 B第04版

■记者

  苏州第十中学的前身振华女校,在民国教育界是一所享有盛誉的名校。校园所在地为清代织造署旧址,康熙南巡时曾在此驻留。从1906年创办至今的110年的历史中,学校育人无数,可谓桃李满天下。
  这里走出了社会活动家费孝通、作家杨绛、物理学家何泽慧、记者彭子冈等一大批著名人士,众多名人如蔡元培、胡适、顾颉刚、苏雪林、欧阳予倩、竺可桢、洪深等都曾在此执鞭或讲学。其中,胡适先生莅校所做的一次演讲的讲词刊登于1930年5月16日出版的《苏州振华女学校刊》上,题为《胡适之先生演讲记略》,目录页记录者署“程宗慧”,正文则无署名。柳袁照先生在收入其散文集《在这个园子里,遇见你》中的《曾在西花园演讲的胡适》一文中,对这篇演讲有简要介绍与精彩评述。不过,文章认为胡适此次演讲是在1930年振华女校的一次毕业典礼上,对此笔者不太同意。本文拟对胡适此次演讲的时间略作考证,既是对这一段几被遗忘的历史轶事的钩沉与重温,亦可算是献给苏州第十中学110周年校庆的微薄之礼。
  胡适的日记、书信是研究胡适生平行谊的重要文献,可惜查阅胡适1929至1930年的日记和此阶段的书信,都没有与振华女校有关的记载,由此只能借助于其他材料。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胡适的演讲场合确是某一次毕业典礼。经查,《苏州振华女学校刊》每期都设有“校闻”栏目,介绍上一学年学校的主要活动,其中便有毕业式时间。1930年5月16日出版的《苏州振华女学校刊》在“校闻”栏下有“十九年春季大事表”,其中写道“七月三日 毕业式 暑假始”,说明1930年的毕业典礼安排在7月3日。由于该期出版时,尚未到毕业时间,所以胡适的毕业致辞显然不是在1930年,因为不太可能演说尚未发表,而已将讲词记录、刊发。胡适在讲演中还提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即他这次来振华女校,“最快乐的一点,是见到这里的新校舍”。又查1929年6月出版的《苏州振华女学校刊》,在“校闻”栏下的“本校大事记”中透露了以下内容:新校舍于1928年8月30日落成,10月27日校方曾隆重举行新校舍落成典礼,该年度的毕业式于次年7月4日举行。由于一学年只有一次毕业式,职是之故,胡适的演讲时间我个人认为可确定为1929年7月4日。而记录者程宗慧尽管1930年才毕业,也应当参与了1928至1929学年的毕业仪式。
  以上仅是笔者所做的初步考证,由于缺乏更多的史料支撑,还有待方家的指正。值得一提的是,胡适的此次毕业致辞在现有的《胡适年谱》《胡适全集》《胡适文集》《胡适演讲录》等研究资料中都没有提及,故而《苏州振华女学校刊》上登载的演说记录稿应当被视作胡适的一篇佚文,对于研究苏州教育史与胡适思想不无裨益,对于当今的毕业生也不乏启发。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将此文抄录如下:

  胡适之先生演讲记略

  今天来是很惭愧的:因为几次到苏州来,总没有机会到此地,这次贵校长请我必要来参与这次毕业典礼,我是很快乐的。而我最快乐的一点,是见到这里的新校舍,就是以前的织造府,诸位想都知道我是很欢喜研究小说的,《红楼梦》一书,我时时在考据。
  在《红楼梦》一书里,我考证作者曹雪芹,是在描述他自己一生遭际,他就是书中的主人翁贾宝玉。贾氏的家谱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世,他的祖上曾做过几任的织造。在清廷的时候,全国共有三处织造,一是江宁,一是此地(苏州),一是杭州。这三处是派有专员专司采集锦绣采缎进贡,这种官是由内部派出,很低贱的,但是在这中间,可以取到很大的利益,有了钱就阔了!所以曹家是很阔的,曾四次请过皇帝到他的家里。这里,现在诸位在此读书的地方,就是请到过皇帝的,请皇帝是一件费钱的事,曹家却请过四次,这真阔极啦!
  曹雪芹的祖父是叫曹玺,他做过苏州的织造,后来他儿子也做过,还做过江宁的织造府。江宁织造官署里也有个园庭,像这里有的是西园,那边呢,有个随园,也就是后来袁子才所在的。袁子才的集里也曾说过,大观园就是随园。其实以我看来,这大观园不仅是随园,是曹雪芹在他的回忆里,凡是想得到的,他就都采入,所以可说此地的景地也就是大观园中景地的一部分,是请皇帝来过的。我还想,或者苏州是王熙凤的娘家,因为在《红楼梦》的那一回里,凤姐和赵妈妈谈起请皇帝的阔事,如何银子像水般的淌出,所以后来就穷了,凤姐也就说她在家,如何也曾请过一回皇帝,在她老太爷手里,她的背景似乎像苏州,所以我想她也许是苏州人。
  《红楼梦》是一部提倡女权的书,说男人都不是好人,女人都是好的;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曹雪芹在他不得意的遭际之下,破屋零牖之间,回想起了昔日的繁华,想起几个了不得的女子,他就记下了。诸位不信,试再一读《红楼梦》,这里边男子没一个是好的。女子像王熙凤,总是算不好的了,然而她的能干,她与贾琏比较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此外秦可卿,薛宝钗之类,都是难得的女子,所以说他是提倡女权,尊重女子的人。
  中国现在糟糕到如此地步,可说都是男人的不好,因为男人不尊重女子。苛待女子,埋灭了多少的女子啊!女子的能力是本来何等有用呢!但是男人设法把女子压迫,使她们不能尽其能力,所以国家糟到如此,这是男人对不起女子的。
  有一千多年了,男人只知压迫女人,愚弄女子,裹脚,为了一己的享乐,这是何等残忍!但是一千年来,从没有男子出来说句公道话。像我曾跑遍了世界,我想到这件事,就觉到我们的可耻,固为在世界上无论非洲的黑人,或什么不开化的人,他们都没有如此欺侮过女人。所以中国的男子实是对不起女子。
  但是现在世界变了,从前招待皇帝的地方,现在招待诸位女同学,从前这大堂上,是皇帝坐的,现在却请我们来坐,诸位在这招待皇帝的地方读书,在《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中游玩,实是很替诸位欣喜的。
  过去时候的女子,读书的是很多,或弹琴赋诗……前次钱玄同先生请我替他的嫂嫂做一部书的序,我是从没有替人敷衍做序的,我就请他寄了他嫂嫂的原书来,她是集了清朝一代的闺秀,凡有著作的都收入在内。仅在三百年中间,女作家却有二千三百之多(2312人)。中间江苏有742人,浙江有706人,安徽119,福建97,湖南71——以百分算,江苏占33.3%,浙江占30.5%,安徽5%,仅江浙二省就占了64%。江苏是以苏常太一带为最多。
  顾颉刚先生曾做本清代的女作家考,也以江浙为最多。顾先生的和钱太太的二书相较,大约差不多。钱太太以女子,费了十年的功夫,一个人做出这本有价值的书,实是值得佩服的,也可见女子的能力是大的。
  但是,诸位,要疑问吧?在三百年中已有二千三百十二个女作家,我怎么还可以说男人压迫女人呢?但我还要这样说。就以清朝这二千三百多的女作家的作品说,约有三千本之多,这三千本中,差不多只有百分之一是学术上的书,百分之九十七都仅是诗文之类。那百分之一中有历史家医学家……但99%中的文学家,女诗人呢?却不敢恭维,中间的作品,少有几篇是真情的东西,其他都是“春闺”“夏闺”“秋闺”“闺情”之类浮浅的说话,或是“寄外”之类,不痛不痒的诗。就是有苦痛,深压着不敢说,所以不能算做诗人,只是替她老爷装面子,做几句不痛不痒的诗。老爷喜欢有一位能文的太太,女诗人,有诗或文的专集,他老爷就大有风光。完全不是为了女子着想,只为了老爷的面子,女诗人,女文学家,是为了老爷而产生的,所以我再是说男子对不起女子,埋没了女子的才能的。
  我想女子的天才,是很可惊的,所以我们现在应该使女子发展她的个性。诸位也就要认清自己的地步,认清自己的责任,把自己的天才,尽量发展。
  我今天应该对毕业同学说几句话,所以现在要转到毕业同学方面来讲。诸位毕业了,将离此地而到社会上,或是再升学去,但一个人,在将来总要有职业,所以不论你,是升学,是入社会,对于你终身的职业,总得早日选定。
  选职业,可从两方面说,(一)是社会的需要,(二)是自我的兴趣,在现在流行有偏重的毛病,就是大家好干顾到第一个问题——即社会的需要,而忽略了第二个重要的自我的兴趣,所以社会得不到多大的好处。
  在适应社会的需要,实是应当的,但是事实上往往不能得好处。以我自己的经验讲。我在十二年前,那时将出洋,我见了我的哥哥,请求他对于我的教训,我的老兄劝我入农科,将来在农业上着些功绩,我想了他的话,我到了美国,我进了农科。可是读了好久,对于农业上一点经验学说都没有,犹记得第一次实习是洗马,我不会洗,我的老师笑着教了我,这样几次会了,却又要驾马去犁田,我又不会,后来慢慢的也会了,动作起来,常给他们笑。最后一次的实习,是分析苹果的种类,美国是盛产苹果的,一共那次的试验,拿出苹果有五十种之多。有各样各种类,形色又多,圆的、椭圆的、三角的;颜色又有黄的、粉红的、深红的;光度、内质,种种,说不尽的许多,那些外国同学,平时都习惯了它们的名字,性质,很快地,做着报告,装满了苹果,欣欣然的出去了,只有我却弄得头晕脑涨,不知弄出什么来,终于不及格,因此不愿学了,并且想我学了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所以决计不学了,决计转科。那时,我又没钱,没法吃尽辛苦,聚了钱,转了文科,我说了这种经验,就是要使诸位知道,选择职业的重要。诸位,决不愿仅为了社会的需要而忘去了自己志趣,要晓得社会上的事业是很多很多,上而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以至负贩的都是职业,我们是应该看重自己的能力前进,不该埋没了自己的天才。
  譬如我有文学的天才,我若努力于文学,我将变成一个头等的文学家,我现在却为了社会的需要而去学工程,只能得到了做一个平常的工程师。试想以一个头等的文学家,或是诗人却去换了个十八九等的工程师。这对于社会有益呢?还是社会损失,还是自己损失。再如我是近于学医的,我却去学文学,做几句不痛不痒的诗。这样,本来可成一个医民医国的第一等医师,现在却只成了个不痛不痒的诗人,这不但是你自己的损失,也还是社会的损失。
  所以我要劝诸位,应该第一看自己的天才之所近而进取,第二才看到社会。因为社会上的职业是有几千万。而我一人最聪明的只多是肩上一两种,所以要请诸位明了这点而努力于自己的才能,使“自我”尽量的发展。我以前做一首诗,那还是旧体诗,现在收在《尝试集》里,是这样的:
  匆匆复几时,忽大笑我痴。救国千万事,何一不当为?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逆天而拂性,所得终希微。
  我就这样表示过。所以今天的末句话,是要请诸位将来择业,该以自己的兴趣能力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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