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九如巷,寻找沈从文的背影

姑苏晚报 20160925 B第01版

■李辉


  李辉,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至今,在《人民日报》文艺部担任编辑。主要作品:《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沈从文与丁玲》《萧乾传》《人在漩涡——黄苗子与郁风》《沧桑看云》《在历史现场》《和老人聊天》《巴金论稿》《百年巴金——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肖像》《一纸苍凉——杜高档案》《黄永玉——走在这个世 界 上》等。1997年散文集《秋白茫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2007年,因发表“封面中国”系列作品而被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评选为“2006年最佳散文家”。
  每次走进苏州,我总爱选择漫步。一个人,或约上一两个朋友,穿行大街小巷,如同行走于名山大川,景随步移,情随景生。
  被历史文化雕琢得玲珑剔透的狮子林、沧浪亭,走进去,不急于每个角落都走到,而是找一个幽静之处坐下,看假山垒石,听潺潺水声。
  偶尔有游人走过,闲听彼此间的调笑,遂平添出诸多乐趣。笑声走远,复归于幽静。抬头,忽见有云朵飘逸,虽无身在名山大川感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但云影与园林树丛楼阁相映衬,另有一番情调。
  惜乎此种访古寻幽的情趣,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每一次闲坐都能有幸享受得到的。
  有目的地追寻历史场景,则是另外一种情趣。大约十年前,有一次在苏州,我从十全街的住地出发,穿过大街小巷,寻访沈从文留在九如巷的踪影。
  曾与沈夫人张兆和聊天,听老人谈她的故乡苏州:九如巷三号这座小院里度过的快乐童年;沈从文忐忑不安第一次走进小院;张家父母高兴地接纳这位向张兆和求婚的湘西“乡下人”作家;张父与沈从文拥有文化共鸣;“文革”后期,一九七六年八月,北京住处在唐山大地震中山墙部分倒塌,为避难,沈从文夫妇回到这里寄寓数月……
  小巷已非小巷,远没有老人描绘过的、我曾经想象过的那种雅致韵味。老房子大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那种粗糙的方块状楼房。不过,好在小院依旧。张兆和的弟弟张寰和居住在此——从出生到如今,张先生一直在此生活。二〇一四年,张寰和先生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走进去,但见南北两排厢房,白墙黑瓦屋顶,门前各有长长一排走廊,廊柱已显灰暗。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四周拾掇得干干净净,井水,映一片天空。井沿为青石板,高出地面约半尺,上面已磨出十多道或深或浅的绳沟。
  走进沈从文在这里住过的房间。门半掩,门框油漆剥落;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发响;一把藤椅,藤皮泛着深黄。旧时岁月都苍老了。
  一间客厅里,悬挂着沈从文功力深厚的章草。他写的是人们熟知的李白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写得气势酣畅,龙飞凤舞里挥洒着沈从文沛然而出的激情。避难寄居苏州时,是个人艰难之时,现实令他忧虑。读《沈从文全集》,见他从苏州给外地的儿子写信说:“目前总形势计……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时光消磨,才华虚掷,十年、二十年沉寂于角落的沈从文,在苏州等待再度文化创造的日子到来。
  仅仅几个月,便传来“四人帮”下台消息。沈从文在致友人信中说:“把我
  们所想象的
  几乎在一夜之间便
  变成事实。使得每个
  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
  岁。”欣喜若狂的心情可
  以想见。我推测,沈从文
  书李白这首豪迈潇洒之诗,
  或许挥毫于此时。他渴望着一个新的开始,准备着千里京城一日还的启程。
  沈从文、张兆和婚后不久一座含蕴深厚的城市,总是会1934年春摄于达园。在不经意间为一个人的生命补充养分。就像小院的老井,总是吸纳飘落的雨点,再以一泓清水映衬一片天空。走进九如巷小院的那一年,距张兆和去世不到两年,伫立其中,自然想到她,想到沈从文。

  一直难忘最后一次去看望她的 婚姻更加不容易。沈从文、张兆和情景。沈从文百年诞辰纪念的前几 的爱情,从整体来讲是一个非常美天,衰老的她思维虽不再明晰,记忆 丽的故事。沈从文与张兆和,两种也显得模糊,但仍还可以本能地与 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的人,却有了人简单对话。我指着沈先生一张 很大互补性。追求张兆和以及新婚肖像,问她:认识吗?”“ 之际,沈从文进入创作的高潮,《湘“好像见过。”又说:“我肯定认 行散记》、《边城》、《从文自述》均在识。”但说不出“沈从文”这个名字。 此期间完成,已成为文学经典。我心凄然。衰老与疾病,常常 一九九三年,我去看望张兆和,就这样让一个个我所熟悉、所敬重 请她编选一本《从文家书》。编好之的老人失去旧日的风采。这是规 后,张兆和为这本书写下一篇后记,律,残酷而无奈。一个月后,老人走 其中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了,许多次亲切、和蔼的声音,却一 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直留在我的怀念中。 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
  有一次,浏览网上沈 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从文论坛,见到过一 理解,但是,真正理份谈论张兆和的 解他的为人,懂得帖子,作者认为 他一生承受的张兆和根本配 重压,是在整不上沈从文, 理编选他遗话说得甚为 稿的现在。

  尖 刻 和 激 过去不知道烈,好像沈 的,现在知从文与张兆 道了;过去不和的婚姻完 明白了,现在全是一个错 明白了。”误,我为之惘 几百字的然。我不清楚发 后记,朴实、简洁议论者到底是根据 而真诚感人。黄永哪些事实得出这样的结 玉先生非常喜欢这篇后论,两个人结伴而行的漫 记,工整地用小楷誊写,长旅程和情感,难道就这 1985年作 刻成石碑竖在沈从文的样轻易地可以贬损,甚至 者拍摄的张兆 墓地上。

  被抹杀?理解一个人很 和为病中的沈 一位喜爱沈从文的不容易,理解一个家庭的 从文洗手。
  友人,在写给我的信中,谈到她对沈从文、张兆和爱情、婚姻的感觉,说得颇好:“张允和在《水》上的文章《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中,以见证人的身份,记述了沈从文与张兆和顽固相恋的种种细节,时间跨度近五十年。有一个镜头令人难以忘怀:一九六九年冬天,即将下放的前夜,在凌乱得难以下脚的屋中,七十岁的沈从文找出了珍藏着的张兆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把它放在怀中温热许久,又小心地放进衣兜里,口中还喃喃着‘这是三姐(张兆和)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同时唏嘘不已。”再读友人的信,最后一个细节的叙述,依旧令人感动。
  沈从文当年写给张兆和情书的一句话,已被视为最浪漫、最富诗意的表达:“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一切都过去了。随着张充和最后去世,九如巷里的张家四姐妹,都走了。忽然想到了我的第一次苏州行。一九七八年,我刚到上海复旦大学念书,“五一”期间,陪从家乡到上海出差的中学同学游览苏州。我们漫步,走盘门,过胥门,进沧浪亭……再走进一个小饭馆坐下。
  当时刚刚恢复高考,第一届新大学生还是新鲜事,衬衣上戴一枚白底红字的“复旦大学”校徽,总是会引来目光。邻桌有两个苏州女孩,她们看看我,然后低头议论几句,说什么听不清,也听不懂,但那个漂亮女孩的细语柔声却让我陶醉其中。我不敢大胆注目她们,但也不时悄悄瞥上一眼,游览的感觉顿时美妙了许多。一会儿,她们先站起来,走过我身旁时,她们还在交谈。我忍不住,还是斗胆抬起头,想好好看看那个漂亮女孩。她似是注意到我的唐突,朝我抿嘴微微一笑,转身就挽着同伴的胳膊离去。
  倩影飘然而去,转眼已是三十八年。那一瞥目光,那一声吴侬软语,早已融进苏州韵味,融进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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