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元:找回“工匠精神”中的中国信仰

苏州日报 20161104 B第01版

■高琪、顾邢淮  

    “工匠精神”今年初出现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之后,引来全社会的关注。什么是“工匠精神”?为什么要培育“工匠精神”?今天我们呼唤什么样的“工匠精神”?这些问题都引起了广泛讨论。
  “工匠精神”并不是新话题,早在机器大生产代替手工制作之前,它就已经存在。明清江南工匠的技艺,曾经引领中国乃至世界的风尚,苏工、苏造、苏作、苏样,创造了品牌效应,成为品质保证。精湛的技艺背后必然有强大的精神支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又经历了怎样的转变?
  苏州大学教授余同元早在2002年在复旦大学读博士期间,就开始对中国工匠现代转型进行专门研究,十年皓首穷经,2012年出版近百万字的《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研究——以江南早期工业化中工匠技术转型与角色转换为中心》。在这部专著中,余同元教授深入探讨了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动力、途径、表现与发展规律,揭示了中国文化背景下技术科学化和科学技术化的互动互化规律。如何培育中国当代的“工匠精神”?我们或许可以从其所揭示的传统工匠转型史中得到新启示。

  “工匠精神”是广义的,各个国家不一样,各个时代也不一样

  苏周刊:您怎么看待“工匠精神”,除了“精益求精”它还包含哪些内容?
  余同元:“工匠精神”的概念从广义上讲,有时空两大特点。一个是从时间上来讲,“工匠精神”是有时代性的,有农业时代的“工匠精神”,有工业时代的“工匠精神”,还有新信息时代的“工匠精神”。美国的亚力克·福奇写了一本《工匠精神:缔造伟大传奇的力量》,里面写了很多工业和信息时代的工匠。这三个时代的“工匠精神”,我们到底倾向于哪一个时代?应该分别看待。精神是和信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古代的信仰特征是“心统物”,讲发善心、讲内圣外王,讲明心见性,讲好人好报。但是现代社会变成了“物统心”,讲经济利益,就是功利最大化。“工匠精神”首先是一种信仰,是一种修养,有信仰才有修养。但整个信仰都在变,这是世界性的。“工匠精神”是有时代性的,它是变化的。农业时代,“工匠精神”是耐得住寂寞,心很静,一直坚持这个职业不变化,精益求精,产品的质量好。到工业时代就开始变化了,是为自己做,还是为别人做,有了区别。中国古代官手工业中,工匠是为官府做。资本主义社会工匠是为资本家做。这时起作用的主要是制度,做不好不给你钱,产品上面要写你名字,出问题你负责,平时要考核。这时的“工匠精神”,是制度逼迫之下的一种工作态度,要认真、严谨、精益求精,这个精神不是自我的。当然工业时代也有独立的自由工匠,我制作东西不只是为赚钱,我就是喜欢,这种“工匠精神”肯定是好的。到了商业信息时代的工匠,强调的是创造、创新。美国的亚力克·福奇讲的“工匠精神”就是创造、创新,这种创新是完全打破规范、突破底线的。
  第二,“工匠精神”是有区域性的。中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都不一样。以前我们讲“工匠精神”,讲得比较多的是德国和日本的,认为他们产品好。产品质量提高,除了技术以外需要一种精神,那是一种很典型的为别人服务的精神,这种服务精神让产品精益求精,发展到极致。在德国强调的是一种“天职”,这与宗教伦理有关,德国工匠把工作视为天职,天职是神圣的,把东西做好才能向上帝交代。日本的“工匠精神”则是一种传统家族精神,工匠是终身雇佣的,强调工匠要坚持,要坚守,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在一天天的重复中喜欢它,继而爱上它,把生命投入其中。德国的和日本的“工匠精神”强调认真严谨、精益求精,做好服务,也是一种服务精神。这里到底有多少自我,是很难说的。而美国的“工匠精神”,强调创新、创造,典型的就是乔布斯。它没有我们所讲的道德、伦理,这些对它来说都是束缚,它要求的是一个自由的空间。这种“工匠精神”又叫创客文化。这种“工匠精神”,就是美国当代发明家迪恩·卡门讲的,工匠的本质就是创新,用创新的方法去创造财富,这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东西,而且是国家生生不息的源泉,又是一种信仰、一种修养,是美国百年创新史的内核,所以他说“工匠精神改变世界”。这就是现代“工匠精神”,我把它称为工商业时代或信息化时代的“工匠精神”。亚力克·福奇的《工匠精神》提到的第一个工匠是富兰克林,第二个是华盛顿,第三个是美国高速公路总设计师麦克唐纳。这里的工匠就是现代的工程师。亚力克·福奇认为,爱迪生是一个成功的工匠、失败的生意人,而他的失败开启了当代“工匠精神”成长的新途径:优秀发明要与商业运作结合。微软前CTO梅尔沃德2000年创建高智公司,相当于创办了一个“工匠工厂”,工匠告别单打独斗的时代,这是“工匠精神”的发展。书中还写到“走错方向的金融工匠”。工匠从制造业转向金融业,这是美国的大现状。所以我说,“工匠精神”是广义的,各个国家不一样,各个时代也不一样。
  苏周刊:我们今天提到“工匠精神”往往想到日本、德国,却把中国和粗制滥造联系起来,这是为什么?
  余同元:我们传统的时代不是那样的,日本人德国人法国人在明清时期最欣赏的是中国的东西。英国商标法里面曾经有一段明确规定:凡是从德国进口的东西,都要写上“Made in Germany(德国制造)”,因为德国东西很便宜,这是低质产品的标志。但那个时候中国进口的东西不要标注,当然是最好的最放心的。英国人为什么发动鸦片战争?就是要中国的好东西。可是后来我们过分地追求现代性,把我们的传统丢掉了,特别是近些年,过分地追求“物统心”,就是功利化,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所以粗制滥造,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所以现在要提倡“工匠精神”,我们要找回精益求精的传统,重新变成制造强国。更重要的是强调有信仰的创新,因为整个20世纪至今,我们的科学技术创新确实落后于西方。可是这个落后不仅是“工匠精神”失落造成的。很多是社会问题造成的,比如说信仰危机,利益最大化、浮躁庸俗等甚嚣尘上。

  “工匠精神”是一种人生态度、人生追求,本质上是一种信仰、一种修养

  苏周刊:有人认为中国历史上有悠久的工匠传统,有很多能工巧匠,我们不缺“工匠精神”,但也有人认为中国缺乏“工匠精神”,您怎么看待我们的工匠传统和“工匠精神”?
  余同元:我讲“工匠精神”有两个前提,一个是时代性,一个是区域性。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就是“工匠精神”的基本要素和本质内涵。到底什么是“工匠精神”?我们需要的“工匠精神”是什么,“工匠精神”本来是什么样的,应该是什么样的?“工匠精神”,它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人生的追求,本质上是一种信仰、一种修养,表现为一门手艺和一个职业的生命灵魂。精神层面的是信仰和修养,产品是创造的结果,不能把它们混淆。那么精神主体到底是谁?比如被称为“寿司之神”的小野二郎,做了五十几年寿司,有人为他写书、拍纪录片,但是我要问,他那么幸福,是他的感觉还是记录者的感觉?工匠如果说有一种精神,现在工匠应该有自己的话语权,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掌握评判权力,自己能够给自己树碑立传,自己能够总结自己,我把它称作经验技术理论化,就是自己的技术自己能写出来,能总结出来,能把经验技术上升到理论技术,成为一种科学。技术与科学结合,是近代科技革命与产业革命的结晶,这才是“工匠精神”最应该要求的东西。要么工匠与学者合作,要么工匠自己总结写作。所以说,最关键的是工匠应该有文化,有学术理论水平。比方说清末苏绣大师沈寿,她的《雪颐绣谱》是她口述,张謇帮她写的。工匠要想真正有现代的“工匠精神”,必须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技术理论化水平。经验技术理论化,也叫技术科学化,技术上升到理论,最好的理论就是现在所谓的“科学”。产业技术理论化,这是传统工匠向现代工匠转型的标志。
  苏周刊:您认为技术的记录应该由工匠自己来完成?
  余同元:产业技术理论化的前提是经验技术文本化。文本完成有几个渠道,一个是政府官员写的,比如说记录苏州金砖制造技术的《造砖图说》;还有一种是文人来写。这两种情况可能都会有些想当然的东西,记录下来的究竟是不是工匠的技术,还需要重新研究。中国很多书都是这两类人写的。比方说曹雪芹,据说写了很多关于工艺技术的书,比如写如何做风筝。我认为比较好的是学者去帮工匠写,学者会有科学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学者传统和工匠传统结合,这是产业技术理论化最佳的途径。那更好的形式是什么?是工匠自己写。比方说计成的《园冶》就是工匠自己写的,姚承祖的《营造法原》是他自己写的。现代的工匠就是工程师,既能做又能写,这才是一个有现代“工匠精神”的新主体。这是现代“工匠精神”的第一步,技术理论化,或叫技术科学化。第二步,技术记录下来成为科学理论了,还要研究、发展,再进行科学技术化。现代工程师与传统工匠区别主要在这里,现代工匠主要强调这个功能。技术和科学这两者是互动的。工匠转型必须首先实现技术科学化,它的伟大功劳在于,技术传承的形式改变了,以前是师傅带徒弟,老子带儿子,口头传授。现在有了书,编成教材,可以在学校传授了,重要吧?而学校实现的就是科学技术化的环节,又把科学变成技术。这个互动需要什么条件?工匠身份要改变、角色要转换。传统工匠是奴隶,在“匠籍”制度下没有自由,现在变成技术工人、工程师,还有企业家、科学家。
  苏周刊:您在《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研究》这本书里用大量笔墨写了江南传统工匠的角色转换,他们是如何进行身份和角色的转换的?这对“工匠精神”有什么影响?
  余同元:传统工匠的现代转型包括技术转型和角色转换两个方面。明清时期,随着匠籍制度的演变直至最后废除,工匠人身自由逐步增大,传统工匠也开始了社会角色的转换。实现角色转换大体经过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明清工匠通过技术或科举入仕,工匠的身份和地位提高;第二步是工匠与文人学者合作投入技术研究,出现一批技术专家;第三步是晚明西学东渐与晚清洋务运动西方技术的引进,形成现代工程技术人才队伍和企业家队伍。
  首先匠籍要废除,这是工匠角色转换的前提。匠籍不废除,工匠就是没有自由的奴隶,地位低下,文化水平低,不会主动提高技术,更谈不上“工匠精神”。古代也有精美的工艺,那主要是管理制度的产物,因为“物勒功名”和“工师效功”,产品上要刻名字,上级要检查,产品做得差要治罪,做得好会得到奖励。工匠角色转换还有一个组织上的角色转换,过去古代没有什么工匠组织,后来出现了行会和会馆,江南的工匠组织在全国是领先的,思想解放多一些,工商经济更发达一些,工匠可以上学。工匠要能上学他才能写书,才能真正实现产业技术理论化。

  新的“工匠精神”是每个公民都应
  有的,它要和公民教育结合起来

  苏周刊:您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提倡什么样的“工匠精神”?
  余同元:我认为当下提倡的“工匠精神”应该是工业时代的创造与创新精神,它可以结合信息时代的创新创造方法。工业时代的“工匠精神”很重要的核心是创新创造,但创新创造必须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推陈出新,而不是美国人讲的商业时代的从0到1,我认为还是从1到N;然后是温故而知新,以传统、以历史文化资源为基础;第三是返本开新。另外我强调“工匠精神”和工匠技术是并重的、并行的,不能把它们分裂。从途径上看,还是要强调技术科学化和科学技术化的互动。当然也需要角色转换,其中包括文化知识、道德伦理的修养和角色认识的改变。这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职业技术教育,职业教育要改革。现在大学的教育已经都变成了职业技术教育,过分的职业教育其实不利于技术和科学的互动,也不利于温故知新、推陈出新和返本开新。最好的方法是,首先强调基本的公民教育、素质教育,要有人文信仰的传递,在确定生命信仰这个基础上再搞专业。现代这种纯西式的大学专业教育,要和我们中国传统的书院式教育结合起来。
  苏周刊:您是否认为现代工匠也需要有文化自觉,而不只是需要专业知识和技术?
  余同元:工匠需要文化自觉,这是毋庸置疑的。工匠怎样文化自觉,这才是最重要的。其实每个人都是工匠,每个人都需要“工匠精神”。新的“工匠精神”是每个公民、每个职业劳动者都必须要有的。富兰克林、华盛顿都是工匠,做不好工匠就做不好总统。报人也是工匠,教师是教书匠,都要有一种新的“工匠精神”,要有信仰,要有修养,把工作和修养结合起来,工作不是为别人干的,是自己的修养,除了修养外它是技术,是职业,是艺术,是爱好,这就成了自己的东西了。所以新的“工匠精神”是每个公民都要有的,它要和公民教育结合起来。
  传统的工匠身份低下,没有自己的知识产权,也不是为自己工作,所以不要把传统的“工匠精神”拔得那么高,现代的“工匠精神”更要提倡,它是真心实意的,是自己喜爱的,是满怀热情地去拥抱创造和创新,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信仰和修养。这种“工匠精神”,更多的是生命价值的追求,是新的生命价值的创造,我们要求的“工匠精神”,是一种崇尚创新,把工作当作修身养性的前提之下的人格修养和文化自觉。这当然离不开技术科学化,科学技术化,精神是离不开技术和艺术的,离开了技术和艺术来谈精神肯定是危险的,也是错误的。

  传统“工匠精神”就在苏州的作品和人品里

  苏周刊:谈到传统的“工匠精神”,苏州可不可以作为中国传统“工匠精神”的典型?
  余同元:那是肯定的。传统的“工匠精神”就在传统苏州的作品和人品里。首先是在作品里,吴韵苏风,吴钩、吴器、吴装、吴冠、吴锦,都是全国最好的品牌,最好的品牌必须有最好的技术和最好的精神。到明代中后期,出现苏字头的:苏造、苏作、苏意、苏样、苏绣、苏裱,苏字头成为中国最好的,进京入宫,漂洋过海,这里就有苏州的“工匠精神”和苏州的工匠技术。当时江南是全国工艺技术最好的,苏州又是江南的核心,苏造、苏作、苏样、苏式、苏意进京入宫与漂洋过海,这是江南区域社会经济近代转型的典型标志。苏州人从明代后期到清代就有创新的意识,有品牌经济,有质量意识。质量、创新、时尚、品牌,这都是现代“工匠精神”所孜孜以求的。
  苏周刊:我们今天谈“工匠精神”,可以从历史中借鉴哪些传统?
  余同元:首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三家所说的,基本的生命修养或信仰,它对“工匠精神”的形成有根本的影响,是不能变的。比方说我们中国人的信仰是追求生命不朽,以生命生态的健康美丽作为立家之本,这是现在要坚持的。第二,要坚持中国传统的温故知新、推陈出新和返本开新三原则,传统的东西要捡起来,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第三,生态是根本的,生态产业是最重要的,生态技术是最重要的。现在最危险的是丢掉农业搞工业化,丢掉乡村搞城市化,这对传统工匠是一个重大的摧残,丢掉作坊丢掉手工,完全搞机械,这是非常危险的。反映在信仰上,就表现为丢掉孝道,丢掉人丁兴旺的生命追求。所以不能一味强调创新,没有底线,西方说一定要突破底线,我们还是要有底线。那底线是什么?是我们生命价值的追求,是我们生命不朽的信仰,是我们中华民族道德智慧文化的传承,这些东西都不能丢掉。当然工匠最不能丢的是技术,是技艺,是对艺术的追求,“工匠精神”和工匠技艺是一体的,还是要强调技术和科学互动的情况下的身份转变,权利转变,角色转换。现在是大变革、大发展时代,让工匠天天在家守着那简单的东西把它发展到极致,能行吗?我们国家的企业家也是现代工匠,一百几十个企业在几年时间内走入世界五百强,只靠传统“工匠精神”能解释清楚吗?它应该是定慧双修的、算盘加电脑的、传统与现代有机结合的新“工匠精神”。

  人物简介

  余同元,1962年生,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博士,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专门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国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国际教科文交流协会副会长、国际健康健美长寿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文化战略研究会特聘研究员、中国明史学会理事、中国近现代史料学会理事、苏州市传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主持完成国家、省部级项目十多项,获各级优秀科研与教学成果奖十多次。出版《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研究》(国家十二五重点规划图书)《中国文化概要》《王朝鼎革与英雄悲歌》《崇祯十七年》《清朝通史》《关东鲁商》《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一百次战争》《苏州房地产契证图文集》《历史典籍中的苏州菜》等著作十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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