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红飞过（回忆沧浪亭）
苏州日报 20040624 一卷40页
■赵丽娜
一年夏天住在台湾中部的小镇，在天色渐黑时从镇中心的便利店出发，沿着公园的外围走出家里。路边有很多简易的咖啡小铺，大都起着类似“行动咖啡”或者“摸鱼小铺”这样讨巧的名字。那里还卖各种女性的小杂物，书摊也不少，除了儿童读物，也有一些便宜的半旧书，一路走走看看，不会觉得无聊。有一次还见到了《浮生六记》，封面上有幅画，一个倦怠的女子倚在美人靠上。稀里糊涂地买了下来，回家一直搁在书架上。
《浮生六记》里沈复和芸娘曾经住过的沧浪亭是我以前熟悉的，记得小巷口有个牌坊，进去了能看见三面环园的水，要过一座石桥才能进门，这种非实用性的设计让我喜欢，很想在桥上踮着脚跑一跑，其实真到了那里，反倒会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搁浅在水里的那些神秘的存在，虽然明知这样的小潭无非是平常的人工造物。
沧浪亭好像是苏州现存最老的园子，最早是南宋苏子美造的吧，真是个有闲情的文人。关于园里那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永远山皆有情”的对联，我倒是觉得其中精神比较甜腻，所以趣味不大。“沧浪”的名字却有隐痛，典出屈原的《渔父》，说屈原在流放途中“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见渔父而感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渔父也非寻常人物，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一个“沧浪”，俨然映出万千气象，而那种并不执著的处世智慧，可以说成是明哲保身的市隐，却也并不是没有一丝至痛的虚无。苏子美给宅院取这“沧浪”之名，多少有些幻灭和逍遥，算是把文人的精神状态都物化于亭台楼阁，倒是让它们像得了灵魂一样，所以才在江南的雨色青天下保留至今。
回思是时，我人还在海峡那端，离第一次读《浮生六记》奄忽已有十五六年。过不几天，外子从苏州回去台湾，约好几个朋友晚间到自家楼顶阳台上烧烧烤烤，喝酒聊天。说到苏州，他说苏州小馄饨比温州云吞要好吃太多，大家吆喝着说何不现成地做一碗出来尝尝。我在一旁哑然，跟他们讲不明白苏州的馄饨皮子也有精巧可言，不如装傻。
酒罢，朋友们作鸟兽散。我想起书架上那本《浮生六记》，到了屋子一角面壁良久找到了，翻到芸娘雇了馄饨摊和三白及其友人到郊外欢饮的一节，又想起了苏州、想到了苏州的园林。
三白与芸娘，是幽深无一空疏的园林里淡泊可爱的主人。沧浪亭就像芸娘，是一个三分姿色七分情调的女人。花草是刻意栽的，假山是用心堆的，亭台楼榭更是一砖一瓦打扮出来的。很多人说不喜欢这样矫情的人工，但也有很多人身不由己地喜欢三白笔下的芸娘。林语堂说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她温婉美好，深具生活的情调。淡泊清贫中，她能把黄芽菜与炭作成盆景，纱囊撮着茶叶放在花心制出花茶。她深爱自己的丈夫，爱到能为自己的丈夫奔波纳妾，最后也会因纳妾主事不成而郁郁疾终。我是个很实用的人，读到这样的故事，总会以为这种美好实在太过奢侈。惟有一事例外，听说当年读(牡丹亭》的女子中竟真有心痛而死的，奢侈到了赌命，一下会让我这样的实用变得多余。
实用是私人的事，而三白把芸娘写出来，他们连同沧浪亭便属于了众人的眼睛。
沈三白是个朴素的人文主义者，经历了人间的大悲苦后，他对闲情有所怀念，于是作了《浮生六记》。闲情是自然的流霹，但也有可能只是一种表象。三白让芸娘在纸上跃出世间，而世间的三白却不一定明白芸娘隐忍的痛苦。他喜欢称自己是情痴。芸娘病亡后，情痴三白失魂落魄，如同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东坡一般，他忍不住对芸娘的思念，深夜时分，张灯人室，对天仰叹：曾经沧海难为水!让人几欲流泪。“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是唐朝的元稹用来纪念亡妻的一声叹息。地下的芸娘大概知道，元稹在吟罢这句话后的半年，就续弦新娶了。而深爱芸娘的三白，他只在她死后独自狎游时，去选择一个眉目像妻子的妓女。地下的芸娘如果能回来，不知道还会不会高高兴兴地陪着三白，泛舟太湖，在三白调戏其他女子的时候，自己笑着去忍受鲁夫人的嘲笑?浮生有时真像春梦。三白当年当着“伉俪正笃”的爱妻狎妓，贾宝玉惦记着“木石姻缘”，又同袭人云雨、吃婢女嘴上胭脂。古旧笔记里一声声的呻吟，虚无而甜蜜。三白的闲情，让一个逝去的沧浪亭变得鲜活，却让一个美好的女人变得虚无：芸娘的柔顺，芸娘的浓情，芸娘却没有一般女人在嫉妒下生出的决裂、报复、守候、哀求的表情。
芸娘的美好，让人心疼，她的痛苦—定藏得很深。美好是沧浪厅的轩榭，痛苦是飞过漏窗的点点乱红。快乐的人哪里需要一座美丽的牢笼，城市里很多园子的建造本来就是一场梦境的成真，一个人如果只能寄怀于一场貌似现实却永远不是现实的梦，他的痛苦定然是深切而感人的。
沧浪亭是一眼看不透的，她是重重叠叠的故事，酷烈如屈原也好，世故如渔父也罢，那些个园子里一代代生老病死的，也都是草芥般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命浮云般聚聚散散，天堂若真是园林一样的城市，他们还会坐在一起的。盛时的文明是这些庭院里的美好，而在秋千上飞过的乱红却才是他们真切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