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园和小公园

苏州日报 20040307 二卷1页

■车前子

我儿时住在小公园和大公园之间,那两个地方可以说常去,所以也就比较熟悉。我对苏州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小学、初中,是我在苏州的少年时代,那时候年幼无知。而到了我的青年时代,找工作,寻饭吃,自顾不及,也就没什么心情去了解苏州。现在境况好一些,却在外地。我对苏州尽管不是很熟悉,但还是有比较熟悉的地方,不这么说的话,不是我太不临市面,就是我太言不由衷。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我好歹是个苏州人么。

    小公园那时候是苏州的十里洋场,是苏州的繁华地:人民商场,开明大戏院(那时已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我忘了),电影院(名字我也忘了,一共有三家),苏州书场……像几个猎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围拢到一半之际,忽然止步,但已经围拢出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就是小公园。

    我想起小公园,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小公园的晚上,灯光与人脸是一样的冷清,但一点也不死寂,仿佛在暗暗地积聚明朝的热气。我看到许幸之的一幅画(他是《铁蹄下韵歌女》这首著名歌曲的词作者,生前是中央美院的绘画教授),画的是比利时的街头夜景,我总觉得许幸之画的就是苏州小公园,我就认定许幸之是苏州人了。至于他是不是苏州人并不重要,就像爱尔兰的一位诗人认为我是爱尔兰人一样。

    我想起小公园,首先想起的是苏州书场,这些年来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看到黄包车在苏州书场门口停了一排——但我是没见过黄包车的一代,我是红小兵一代,所以说是错觉。我在苏州书场里听过夜书(下午也听过,只是对夜书记忆深刻,我想这是儿童的天性,对夜晚容易产生好奇,这在鲁迅的《社戏》和周作人的《村里的戏班子》里都能找到证明),烟雾腾腾,一地的瓜子壳。那时候能听到的书,大多是根据样板戏改编的,我还是爱听,觉得语言比样板戏生动,情节也复杂。书票当时大概是一角四分钱一张,也可能是七分钱一张,我之所以有这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是有一次我买了两张票,请我的一个小伙伴同听,他父亲知道了,一定要把钱还我,我也不客气,我们两个马上去了言桥头,买桃爿、橄榄分吃了。或许买的是杏仁酥,记不清了。记不清了我还不能乱说,因为我写的是随笔,不能空中楼阁。尽管我的随笔在行文的气息上有点空中楼阁。这正是我的好处。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位邻居小阿姨初中毕业,她喜欢看电影,结果天遂人愿,分到了小公园的一家电影院,起先是做引座员,后来做了放映员,再后来,她一说起电影,就想复员。我让她代买电影票,她都说不好看。有一次我在小公园玩,见到首映阿尔巴尼亚故事片《伏击战》,我排队买了一张,她知道了,坚决要给我退掉,她说这本电影没放一半,观众都睡着了。那时候看电影、看戏,进去了就不能走,必须看完,尤其还是阿尔巴尼亚电影,不看完,这是破坏中阿两国人民的友谊一门口有工人纠察队拿着一下子可以装四节大号电池的手电简站岗。这种手电筒,看得我一眼不眨,看到我眼红。  

    人民商场我常去的地方,不是玩具柜台,不是食品柜台,我甚至有点害怕食品柜台,堆满了宝塔糖和八珍糕。这两样东西我最讨厌吃,而大人偏偏买给我吃。我想讨厌吃宝塔糖和八珍糕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全苏州的小孩在我看来都讨厌吃宝塔糖和八珍糕。全苏州的小孩联合起来,反对宝塔糖和八珍糕。人民商场我常去的地方,是卖幻灯机幻灯片的柜台(当时好像和照相器材在一起),常常跑到那里张望,看玻璃柜台里放着的一套又一套幻灯片。我终于拿到了压岁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幻灯片。那时候的幻灯片像说书一样,大多是样板戏,偶尔不是样板戏的,就是农业生产资料,上面画着些五颜六色的害虫(是那个年代最鲜艳的色彩),让农民伯伯识别。当时工农兵在小孩中是这样称呼:“工人叔叔”,“农民伯伯”,“解放军叔叔”。后来我参加美术兴趣小组,一画“农民伯伯”,就画他个满脸胡子,有时候胡子画得太多太满,或者太长太流动,就像在他脸上打翻了一碗阳春面。不,简直是在他脸上打翻了两碗阳春面。以致我后来真见到“农民伯伯”了,没见他有胡子(哪怕有一根也好啊),我就怀疑他是地主,差一点去报告居委会。

    话说我买了几张《红色娘子军》的幻灯片,她们是我童年所见到的最美的女人,这几乎成了情结。就是情结,我现在还是对个头高大的女性容易产生爱慕之心。

    小公园说完了。

    大公园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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