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笙歌六百年

姑苏晚报 20160708 B第15版

■韩光浩

    住在苏州是有福气的,因为人的耳朵。
  苏州人的耳朵可以听到世界上最软糯的语言,最风雅的曲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这样精致大雅的文化之音中,走进一个名叫昆曲的幽美庭院深处,甚至,我们可以听到一个国家的怦怦脉搏和心灵足音。
  今年,在西方的戏剧代表人物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之际,全世界也都在向中国的戏剧大师汤显祖致敬,而搬演《牡丹亭》的昆曲,更让全世界有了更深层面的了解。其深厚的文学造诣,独特的声腔系统、完整的表演体系以及在历史长河中起过的广泛、深远的影响,都使人信服,昆曲确实能无愧地站在世界戏剧艺术的巅峰。

  水磨悠悠天地滋味

  在我国现存的声腔艺术中,昆曲的江湖地位无人能及。如果从元代后期的“昆山腔”算起,它有超过八百年的历史,远远比西方的歌剧长寿。而关于昆曲有六百年历史,是源于明代曲家魏良辅的《南词引正》上记载,“国初有昆山腔之称”。国初是指明初,洪武元年是公元1368年。从那个年代算到现在,昆曲大概有650年的历史,这就是昆曲六百年历史的由来。
  但历史悠久并不是昆曲的立身之本。昆曲不是一种柔美小技,也不单单是戏中极品、曲中之神;在昆曲的声腔里,我们可以感知,中国所有诗词歌赋的基因都深植其中。昆曲格律之中正,运气吐字之松沉,曲牌结构、舞台魅力和音乐节奏之中庸圆融,都可以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心术不正之人,对此可以正衣冠;正直友善之人,对此可以结良伴。昆曲和其他艺术不一样,它是一位老师,是中国古典戏剧中的最高范式;它又是朋友,像是让人珍惜的那些百年老宅的主人。
  说昆曲是百年老宅,是讲昆曲不是那种车马喧闹的“梆子市井”。昆曲里有一个又一个有着好听名字的曲牌,就像苏州有着一条又一条各有韵味的弄堂和巷子。而那些巷子和弄堂深处,在那些紫薇花下和垂柳之侧,有着看似平常却浸润着爱
  与真的艺术人家。
  在那些人家里,时而一阵花香飘过,时而一阵风儿吹过,自自然然。孔夫子说,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唱唱“关关雎鸠”,他也爱与春风度曲。而苏州人坐在庭院里,看着从枝头坠下的桂子或者花瓣飘落在池塘里,和着心底的节奏打一打板眼,再有把扇子闲闲地摇一摇,昆曲的味道自然就浮现在耳畔眼前了。

  懂得腔调是天生的

  一把扇子,不但是中国笔墨人家的心头好,一个诗性江南的人文符号,也是昆曲场上的风雅道具。在西方人眼中,中国,就像是一把令他们深深迷恋的神秘折扇。这把扇子,撒开为用,经天纬地;聚拢能藏,潜龙在渊。一把折扇,有着一种典型的东方之美和中国智慧。
  在明代万历年间定居北京的意大利人利玛窦眼中,中国人制作这种充满审美感的精巧物件,既意味着实用,也超越实用。利玛窦这位“泰西儒士”来到中国的九年后,苏州太仓人王锡爵当上了明朝万历皇帝的首辅,这位首辅性情耿直,但也和众多文人一样,钟情于美扇。他收藏的扇子里,有一把“9寸16方圆头竹折扇”和“22方圆头雨金乌漆竹骨女折扇”被后世记载。当年,在王家幽深的宅院里首演临川先生的《牡丹亭》时,首辅夫妇应该也是轻摇折扇,拍曲而歌的。
  懂得生活,苏州人似乎是天生的。苏州从元末开始就彻彻底底玩文艺了。与中国其他城市相比,苏州的特点是物产丰富与人文发达。然而,仅仅有钱不是苏州,另一方面,仅仅文人荟萃也不是苏州。那苏州凭什么让人吟唱“三生花草梦苏州”?恰恰是因为苏州比你能想象到的,要多一些东西。
  与贫瘠的地方相比,苏州多出的是饭稻食鱼;与饱食终日的地方相比,苏州多出来的是诗书氛围;与人文积淀深厚的礼乐之邦比,苏州多出了几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气质。苏州就是一个超级的“勾栏瓦舍”,里面玩的是心情和意思。如果说,扇子是苏州人哲学观的外现形态之一,昆曲,就是苏州诗意生活的创意形态,当代文化学者白先勇先生的一句话十分有意思:“开始的时候,我往西方走,觉得人家什么都是好的。可是回头一看,最美的还是自家园里的那株牡丹。”

  柔婉曲折的一座右脑城

  说到苏州,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座及其甜糯的城市。
  在中国,可能很难找到这样一座城市,甜得能让人微笑,糯得可以黏住尖嘴利牙。花木从中,园林幽处,苏州人在这里关起门来专心地过自己甜丝丝的日子。
  这种甜糯,这种江南的至柔之味,形之于外,就是吴侬软语的精致。
  吴语系尽管覆盖了长三角一带,但隔壁邻居越人的吴语与苏州人吴语就不同,苏州话是碧螺春般的吴语,细声柔美,好礼善乐。而越语则是山谷里的穿条鱼,语多野音。有人打了个比方更形象,如果把吴方言看作英语的话,苏州话是伦敦口音,越方言是纽约俚语,上不了台面的。
  而在明代,伴随着农耕文化到达辉煌的顶点,苏州话甚至是一个国家的流行语言。这一方面是因为苏州的商业、农业全国最发达,此外,与明代的“流行趋势研发中心”织造府设在苏州也大有关系,最时尚的服装、家具、饰品都在苏州。清代尤震《红草堂集》有云:“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一般欢场女子,衣必吴妆、话必苏白、而擅长吴歌,那是必须的。此外,吴侬软语的苏州话本身非常好听也是一大原因。
  民谚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与宁波人答话”。山明水秀之地,鱼米之乡,这里生活的人们手脚敏捷,口齿伶俐。譬如对于颜色的说法,都是叠词:蜡蜡黄、旭旭红、碧碧绿、生生青、墨墨黑,让人一听就心生欢喜。我嫡嫡亲亲的姐姐啊!当年,杜丽娘和柳梦梅、陈妙常和潘必正想也必用这样的话儿互相试探心意。语言是大脑的显示器,有这么柔婉语言的人,必然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体。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吴语背景下的苏州就是一座“右脑城”。这个右脑不仅是创意思维的集散地,并且让苏州人把创意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吃喝玩乐无不有所涉及,昆曲更是发挥到极致,成为一种诗意生活方式的典范,令人惊叹又艳羡不已。

  大美昆曲的人文密码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应该说代表了各个时代的文化高峰。而对于明代而言,昆曲就是代表,它是中国文字、语言、音乐、舞蹈、表演艺术等共同构成的文化极品。全世界三大古典戏剧中,古希腊戏剧、印度梵剧早已烟消云散,惟有昆曲尚在。重走昆曲的前世今生之路,其实就是重回我们自己的诗意生活和精神家园。
  1991年的一个初春时分,著名的曲家张充和先生曾经在苏州大学昆曲研究班的讲台上吟诵她自作的两句诗寄托自己的感情:“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梦归笙歌,是她一辈子的心愿和归宿。而从元末明初昆山文人顾坚善发南曲之奥起步,在文人雅士的参与创作中,昆曲从一笛一箫的清唱,渐渐走上舞台成为演唱,并迈进北京,成为统领明朝中后期至晚清300余年的“官腔”。六百多年来,苏州人一代又一代,至今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依然对昆曲痴情不改,依然在诗性和灵感中低吟浅唱,风风雅雅。
  哲思、诗情、创意,在这片江南的土地上是那么富集,这也成为后世中国人解读昆曲艺术的不二法门。
  昆曲的诞生,命中注定选择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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