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旧事忆苏州 

苏州日报 20160129 B第03版

■记者

《邓云乡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
  文史学家、红学家、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青年时期曾在苏州工作、生活。中华书局去年重新出版了17种18册《邓云乡集》,祝兆平先生遍览文集,寻觅散见其中的与苏州有关的段落,写成“邓云乡与苏州”系列,本报将分四次发表,以飨读者。
  ——编者
  大约1981年早春时节,我作为一个年轻的电台记者,和中文系学长王宗拭兄一起,随王西野老先生陪同一批学者和艺术家去光福和东山观光,印象中除了邓云乡、何满子、钱仲联、桂秉权诸老外,还有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赵燕侠等。一路上,留下最深刻印记的是邓云乡先生滔滔不绝的谈吐,儒雅而风趣,风土人情、典故人物、谈古论今,无不生动而有趣,我暗自惊奇,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如此渊博,该要读下多少的书啊!
  后来在邓云乡先生的《诗词自话》一书中找到一首王西野先生的诗作和邓云乡的《奉和邓尉探梅诗》。王诗前有一段小序“辛酉二月初十,寒病乍疗,风日晴美,满子、仲华夫妇偕云乡、绳武,自上海来访,因邀仲联丈、承丙、秉权等诸子探梅邓尉。翌日满子等至松鹤楼赏饭,云乡索诗,赋此以记游事。”不知是否说的此行。
  我从此知道邓云乡是个大学问家。景仰得很。
  后来,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王西野先生还专门为我写了条子,让我到上海徐家汇附近邓老的家中去拜访,不仅面聆了老先生的教诲,回苏州后还蒙老先生惠赐书法作品一幅,内容是关于《红楼梦》的一首诗。
  后来几年,我还一直惦着要去上海拜访他老人家,不料在王西野老先生仙逝一年多后,年龄比王老小十多岁的邓云乡先生也遽然离世,令我始料未及,遂成永憾。
  从此,我只能在书中再晤邓老先生如面聆教诲矣!
  而如今,我想来说说邓云乡与苏州的故事。
  邓云乡是山西人,但从小就随父母迁居北京,1947年结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49年后,先在燃料工业部工作,五十年代初,先后在苏州和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1956年调入上海动力学校(上海电力学院前身)任教直到九十年代初退休。
  邓云乡在苏州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两年左右,但他与苏州的故事,在他众多的著作中占了不小的比重。可以看出,除了北京,苏州也是他一生中非常看重的地方。
  十多年前,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十几本一套平装本的《邓云乡集》,每本书的封面上贴有一张木版雕刻印刷的藏书票,朴素而雅致。今年中华书局又重新出版了布面精装的《邓云乡集》,米黄稍淡的封面上除了一幅装饰盆景画外,还配有丁聪画的邓老肖像和文字简介的腰套,其装帧素雅而文气,煞是喜欢,于是配齐了全部,并成为我近日重点拜读之书。
  邓云乡先生作为作家、民俗学家和红学家,其学问之大只要看看书名就可领略:《红楼识小录》《红楼风俗谭》《红楼梦导读》《燕京乡土记》《北京四合院》《草木虫鱼》《文化古城旧事》《鲁迅与北京风土》《清代八股文》《云乡话食》……从其大部分文章之文化背景和内容结构来看,还是以旧北京为主。但我也在《云乡琐记》《云乡丛稿》《云乡漫录》《红楼梦忆》及《诗词自话》等书中看到了大量关于苏州的信息,加上自己与云乡老的一点交往和回忆,构成了我今天的文字。
  书中邓云乡和苏州的内容大约可以分为四大部分:一是他在苏州生活工作时的经历和感受,二是他对苏州传统文化的重视和为苏州文化古建筑保护所作的努力,三是他担任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民俗顾问时在苏州的经历,四是他和苏州老一代文化人的友谊和交往。
  先说说邓云乡在苏州生活工作时的经历和感受。
  在《旧梦姑苏四十年》一文中他这样写道:“四十一年前的十月底,我由上海到了苏州,下车取了行李出站,人不多,站外停的只有极少的三轮车,其他都是黄包车,而且都很旧,有的还是死轮胎的,即车轮铁圈外,包一圈厚厚的有花纹的橡皮,不用充气。这种轮胎的黄包车,北京叫洋车,在北京早在民国初年就没有了,而苏州还很多。这可能因为苏州旧时都是石子路的关系……”接下来,他说到了他教书的学校,是新学前的建筑学校,做了不到两个星期,又调到金门外的电力学校,过去叫苏高工,是很有名的。
  他描述他生活的苏高工的住处:“这是一幢很精美的假三层小洋楼,一个小花园,进去贴南墙一条引路,有一座小山石,再过去就是那座小楼,上台阶宽大走廊,进门右手正楼梯,上楼四个房间。右首并排两大间,西面是一排落地窗,窗外大阳台,阳台外一排高大的梧桐,高出楼顶,正好挡西晒太阳,南面斜望,从人家屋顶空隙处,可以看见一角运河,来去帆影。”
  因为没有注明写作年代,看内容像是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写的应是五十年代初的事。
  他还写到唱开篇的一位年轻女演员,梳着两条长辫子,唱得十分好听,记得叫王鹰,并说,以姑娘而起名鹰者,亦很少见,故易记住。估计就是后来那位苏州著名的评弹艺术家。也讲到写侦探小说《霍桑探案集》的程小青先生,不知在哪个学校教书,开研讨会时经常见到,高高个子,大约五十左右,十分平易近人。开会时发现邓云乡常常注意他的脸,不由相视而笑。
  他原来不懂苏州话,可不久学会了听评弹,在石路雅乐书场、龙门书场,阊门里面的中南书场、黄鹂坊桥一座古老宅子中一个不知名的书场,后来北局恢复的光裕书场等许多书场都曾留下过他的身影,由听评弹又学会了苏州话。
  在《大儒巷潘家》一文中,他写到了去平江路大儒巷潘家做客的故事。因为他在北平著名的私立志成中学有一位苏州潘家的同学好友,叫潘詠台,所以他到苏州工作之前,詠台的父亲潘杜若先生给他的胞兄畹九先生写了信,请他去大儒巷潘家做客,结果,他不仅领略了潘家大宅的风貌,品味江南深院楼居“庭院深深深几许”、“一院苔痕新雨后”的意境。而且,老年伯专门请他去吃了顿饭,喝了点黄酒,叙谈得非常开心,让他充分感受到了苏州大儒巷“富潘”芬字辈老人的仪型。读这样的故事,我这样在苏州生活了60年的晚辈也已如听讲“天宝遗韵”了。
  他在书中也写到在苏州工作生活时,一周差不多要去观前街、北局、太监弄二三次,吃观振兴四角一碗的“双过桥”,松鹤楼上吃蟹粉豆腐、粉蒸肉的美味,“通常二三同事,叫三四个菜,喝酒的朋友,加半斤加饭,酒足饭饱,不超过二元钱。”
  还写到,去观前街,由金门慢慢沿景德路走过来,经过人民路时,附近的旧书店、书摊,是他最好的去处,并很快跟书店主人熟悉起来,曾经买到一套完整的沦陷时期苏青编的《天地》,仅以每本一角之价全部买下。如果现在还在,大约价在万倍以上了。
  最有趣的是他在一篇文章中讲自己在苏州第一次过冬,又不停地下雨,又冻又湿,真是苦不堪言,一筹莫展,只好每天去铁路饭店附近一家浴室去泡澡堂子,先脱光洗个澡,然后大家裹上大毛巾,躺在塌上,泡上一壶茶天南地北地乱聊一顿,等浴室打烊时,再着衣回去睡觉——冻得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不得不如此也。
  半夜灯下读至此,我不禁抚掌莞尔一笑。
  邓云乡在《耦园思绪——我与苏州的断想》一文中以浓情的笔墨写道:作为一个异乡人,即使在三十多年前的五十年代初,我第一次来到这有“天堂”之称的名城,也丝毫没有作客之感,而是像回到久已憧憬的故乡一样。因为十来岁时,在古老的北京作小学生时,同座的就是苏州大儒巷名门潘家的子弟,也是初到北京,说话带着浓厚的吴音,总是深情娓娓地向我讲述他的故乡。放学时,同路回家,先到他北京的家,后到我家。大家在当时的文化古城都是客居,他说着家乡的话,我听着也似乎分外亲切,对这闻名已久的“天堂”,也充满朦胧的憧憬和爱了。而当时谁又想到,若干年后,我真的会到他的家乡,多少年来,始终是他家乡的常客,而这个真正的苏州人,却再未回到他的家乡。这又是谁注定和缘分呢?“有缘分就有友谊,有友谊就有情意。我与苏州、苏州与我,有多少旧事可思,有多少情意可说呢?缘分深、友谊多、情意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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