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苏州日报 20160422 B第03版

■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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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林卷子》   蒋晖 著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3月版
  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弇园,药圃,东园。六个园子,一本书,取名“卷子”,可见野心——作者蒋晖要用文字做一个长卷,慢慢打开,一一指点给我们看那些秘藏于园林、深埋于时间的秘密。
  明道堂如何见证了这座苦难的城市对恐惧的战胜?狮子林与佛禅有什么关系?文徵明为什么在写拙政园的诗里总喜欢用“浮云”?仅存于文字中的弇园本来的面目是怎样的?为什么说艺圃与《春秋》有关?太湖奇石瑞云峰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当你打开这部书,这些秘密便会扑闪着撩拨的光,引逗你走到园林深处,在悠游之中获得探访的乐趣,走出来之后慨叹:关于苏州园林,原来还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复杂,那么令人深长思之。
  回头看去,那些秘密其实只是这部园林长卷的冰山一角,作者显然不是在做“知乎”上的问答,也不是在编一部只为了吸引人眼球的园林导览。
  人们说,苏州园林是历史留给今人的宝贵财富,是精致、细腻、优雅的生活方式的象征,是苏州人对这座城市认同的文化资源,是苏州对世界文化遗产的独特贡献……不错的,确实如此。但是,当这些正确的定性将苏州园林变为抽象的符号,当人们将这个符号所代表的一切只作为结果来接受,成为愉悦视觉、感动内心的审美表象,便有可能封闭了苏州园林更丰富的意涵,苏州园林的智性也因此而沉睡。
  在我看来,这本书就是一次智性的唤醒。它将历史讲述、哲学沉思、审美经验与人生感悟交融在一起,完成对苏州园林的细读、解构与重构。为什么是这六座园林?为什么是六座园林?这或许是蒋晖写作的秘密,无法深究。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园林手卷,留白是其不可缺少的策略。
  当你看到已经呈现的东西时,那些没有呈现的,引而不发的,会引起你无限遐想,盼望,期待,然后进行自我经验的重组,读出了园林更多的滋味。
  我们看到,园林作为符号,其形貌声色、一撇一捺、隐微的细节,每每被作者借着前人留下的图谱画册、典籍文献,细细地打量,认真地考辨。譬如,对拙政园的蔷薇径,这种以花木编成屏障,围成小径的做法,作者从钱榖描述弇园里的惹香径说起,说到晚明以后这种设计变得罕见,说到计成的《园冶》里对编屏的反对。又如,瑞云峰传奇般的故事各种匪夷所思的曲折,竟然还有用大蒜铺路以运石的手段。类似的情形在全书中随处可见,作者可谓谙熟于心,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在这些细节的呈现中,时间的流变,不同的趣味和态度,汇成一种“多音齐鸣”,而物态与心态,园景与心境也折射于水滴般的细节。带着这些被细致解读了的细节,再走进园林,感受肯定会大不一样。
  《园林卷子》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如果说,园林细节的描述、解读和考辨是“语词”和“句子”,那么,作者更在意的是揭示那安放了这些语词和句子的“篇章”和“语境”,从而给我们带来更为开阔、更为复杂的视野。就此而言,时间/历史的维度是其基本的策略,甚至是基本的主题。每一个园林的兴衰更迭、易主转手,都是一部大戏,园林是一场场大戏里变幻的场景和舞台,主角一个个地登场,离去。从苏舜钦到王献臣,从王世贞到徐泰时,从文徵明到文震亨、文震孟,作者花大量的篇幅讲述人物的经历,而这些不同经历中一个最为突出的共同点则是人物与权力的关系状态。因此,权力场上翻云覆雨、充满狗血的情节,倾轧,杀戮,黑幕,阴谋,缠斗,甚至像活剐刘瑾那样残忍的细节,也被作者从文献中拎出,放置于解读园林的书写空间。附录关于申时行与苏州徐姓家族渊源的长篇考证,不啻是一幅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网络的图谱。园林主人们的宦海浮沉、内心款曲、礼佛读经、吟诗作画就在这样的背景中展开。于是,那些在园林里发生并且塑造了园林的哲学、宗教、诗歌、绘画、工艺,实际上建构了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空间。恰如作者所云:“你可以把沧浪亭视作如此政治化的一个园林。沧浪亭其实从一开始就想——远离尘嚣”。
  问题是,政治化的园林与远离尘嚣的园林,这之间如何发生勾连?这种勾连意味着什么?园林的主人中,那些强取豪夺的高官和富甲天下的商人,不过是匆匆过客,更多的是文人。在蒋晖笔下,我们可以感受到的是,由于上文所说的那些经历,那种背景,压抑是这些文人们内心生活的基调。我们在文徵明的“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的诗句里,可以隐约听见那个调子。在围绕园林的审美活动中,这个基调则被转化为轻柔而绵长的泛音,微风一般幽幽地掠过,剩下眼前的诗书乐画,美景秀苑,而这一切不过是放大了的“长物”。
  “长物”可谓一个绝好的隐喻,“零余人”的心态和形象是其内核,传达着文人们内心既有对俗世的拥抱又有对其趣味的不屑,既有对“帝京”的回避又有对它的回首。在这样的低抑徘徊之中,他们完成了压抑的转化。所谓压抑升华假说显然不适合宋明以降寄身于苏州园林的文人艺术家们,他们不是以充满力度的方式升华,而是以精巧柔软的方式转化。在转化中移情,构筑逃逸的空间,表达精神的疏离,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宁,完成一种政治和人文生态的平衡。书中非常同情地指出,苏舜钦、文震亨们“心灵实在柔软,精神过于清洁”,而压抑的底子始终在那里,于是一切终归是虚境,是浮云。但是,无论是从权力的盛宴上撤离,抑或是在权力的游戏中败走,精神的尊严因为园林得以守护,灼灼其华。
  很久以前,我看到过这样一个消息说,大约在1500万年至2000万年前,一只小蜜蜂被一朵兰花的花粉吸引,随后它被树上滴下来的松脂包裹住,永远地陷在其中,变成了一块琥珀。现在,《园林卷子》带我们再读苏州园林,就好像面对那块琥珀,让我们辨识和想象其间发生过的兰花和蜜蜂的故事,多少美好,多少奇崛,多少惊心动魄。还有,与时间做绝望的抗争。

  □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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