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村或茧楼

苏州日报 20040214 一卷100页

■荆歌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住处称作是“蚕村”。这是因为,距我的屋子不远,大概三五十米光景吧,有一个蚕种场。在几棵高大的泡桐树下,那一所外形奇特的建筑,确确实实是一个蚕种场。就像你的住处门前,可能有一间酒吧,也可能是一家食品超市;或者谁谁谁的单位,正与一个厕所相对,等等。谁都会很清楚,自己的家,或者自己的单位,是与什么样的建筑终年靠在一起,并且对自己的生活和心情产生着怎样的影响。记得曾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家的附近,原先是一个肉联厂。为此他深受其害。他说,每天他都是在猪的惨叫声中醒来的。“血腥的黎明”,他这么形容。他三番五次地给有关部门写信,希望将这个“人间地狱”迁走。但有关部门经过测定,发现猪叫声并没有达到影响居民休息的分贝。有关部门希望这个同志神经不要太脆弱,不要把杀猪和杀人等同起来。而这个人,却表示他的神经真的要出问题了。后来,未经人们交涉,这家肉联厂自动迁址了,它搬到了一座看守所的旧址。而那看守所,则迁到城外去了。一片农田让给了看守所,看守所让给了肉联厂,而肉联厂,则让给了一家卷烟厂。真是沧海桑田。现在那个人的家,是与卷烟厂毗邻。他感到很幸福。他说,他虽然不抽烟,并且也讨厌别人抽烟,他对烟味没有好感。但是,从卷烟厂飘出来的生烟丝的气味,却是那么的好闻,简直比花香还要使人感到愉悦。他认定,如今这份鼻子的福气,可是当初耳朵的痛苦换来的。命运总不会对某一个人特别苛刻。这个人的经历说明,你的家或单位与什么样的房子靠在一起,可不是一件小事。

    春秋两季养蚕时节,首先是这幢房子奇特的窗户被旧报纸糊了起来。密不透风。我想如果走近了去,能看到这些报纸由各个不同的地方出版,出版于不同的时期。上面密密麻麻地刊登了各式各样的新闻和消息。新闻已经无一例外地成了旧闻。可以想象,如果我们此时进入到这房子里去,就会感到屋子里的光线不仅昏暗,而且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效果。从户外透进来的光,经过旧报纸上各种文字的过滤,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呢?就像一则当年的新闻,穿过黑黑白白的时光,被我们今天读到时,我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我们知道光一旦穿过某种物体过来,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光了。穿过乌云的阳光,像利箭一样。而从密密树叶间透出的光,则像远海里的水母,一刻不停地扩张和收缩着。

    过了一些日子,所有的旧报纸都被撕去了,于是就能看到屋内活动着一些人影。这些柔软的妇女,在幽暗的室内来来往往,她们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说话声,唱歌声,就连脚步声都没有。我就像看一部默片一样观赏着她们。她们甚至都不咳嗽和打喷嚏。她们安静极了。凭经验,我知道她们是在给蚕匾里铺加桑叶。这应该是一项夜以继日的工作。也许只有蚕才会如此不舍昼夜地进食。清凉的桑叶被它们不知餍足地啃食掉,然后排出同样清凉的细沙似的粪便。这些日子,我的耳际似有若无的,就是这无数蚕儿啃食桑叶的声音。来作一些比喻吧:像远处山凹里的流泉,像袅袅而行的美女衣裙的悉索,像轻风中碎叶的细响,像谁在青灯下小心地翻动书页,像细雨润物,像一些小昆虫在草丛中爬行,像客厅里的石英钟指针的跳动。像世界上一切与之相像的声音。这样的声音,终年如烟霭一样在我们的屋子周围缭绕。到了冬季,高大的泡桐脱尽了叶子,枝干像破碎天空的一道道裂缝;或是夏季,泡桐叶片肥硕,将充沛的绿光反映到我们的屋子里面来,而蚕种场形状奇特的窗子,零乱地开开合合,这地方寂寥而凋蔽。即使在那些生硬的季节里,冬天或者夏天,沙沙的声音,却仍然隐约可闻。它们仿佛是另外季节的回声,在凋蔽冬日和寂寥夏天的墙壁上,弹来弹去,水泡‘样生成又破灭。    

    有时候夜半,风在黑暗的深处生成,它们偷偷地袭来,猛地把蚕种场的某扇窗户摇动,像是狠抽了它一个巴掌。砰啷啷——窗玻璃碎了,这突然的声音让我惊醒,我便再也无法入睡。沙沙,沙沙沙,这细响又水一样涨起来,在无边的黑暗中泛滥。不知道这黑色的时光中,究竟是什么在沙沙地响?也许仅仅是风吧,风制造了这种声音,它让一切能够发出这种声响的物体,都动了起来。它推动落叶,让阳台上晾挂的织物相互磨擦,让黑夜中不眠的人们的心事和黑发,一起飘动起来。

    而蚕,必定是在特定的季节里,不舍昼夜地啃食着翠绿的桑叶,并将这声音传达到另外的季节——所有时间的角落,让一切的声音,都成了它的比喻。 

    当它们啃够了,差不多把那个季节所有的绿色都吞进了它们凉滑绵软的肚子里,它们就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制造同样的声音。它们纷纷爬上草龙(以稻草扎成的龙),着手以一个绵绵不绝的舞蹈将自己裹死在一只茧子里。这种悲伤的活动,一年一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着,我想像那座奇特的建筑里,那时节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室内,都因为蚕丝而变得一片素白。

    与这样的建筑比邻,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屋子又可以叫做“茧楼”的。作茧自缚,似乎是一切生命的状态,是它们繁忙的理由,存在的理由,和延续的理由。哪一天破茧而出,羽化而出,也就不是什么可笑的梦想。



【返回】

强烈建议使用IE9.0以上浏览器  苏ICP备05015128  版权所有:苏州图书馆
COPYRIGHT @ 2013 BY SUZHOU LIBRA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