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馆

苏州日报 20041112 二卷38页

■倪东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搬迁到虞山镇荷香馆,这是条平凡的街道:石子路、古井、老房子。 

    房东是个小脚老太,地主出身。老太人缘挺不错的,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当年我家住在学校,和她成了邻居,相处十分和睦。房东老太最伤心她的儿子。他是个老师,长得一表人才。在年轻的时候,由于一次恋爱失败,这位老师竟从此发誓:终身不结婚。多年来,他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学校就是他的家。他将近50岁的人了,始终没有娶媳妇。为此,老太感到无可奈何。

    老太最疼爱她的外孙叫小屈,是个英俊青年。他比我大6岁,当时正在读高中。小屈的父母在解放那年生下了他,就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日本。小屈从小一直由外婆抚养成人。小屈和我成了好朋友。学校放假了,他几乎天天和我打乒乓球。小屈有一副他舅舅送的“红双喜”乒乓球板,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档的球板,心里非常羡慕。打球时,小屈常常用嘴巴在反胶板上哈一气,再用手指在板上擦一下,然后蹲下身来,抛起手中的球,便开始发旋转球,我简直难以招架。当时小屈每周都要去体校参加乒乓球训练,我想他将来一定是个出色的乒乓球运动员。

    有一段时间,小屈好久没有来和我打球了,后来他神秘地对我说: “我要考大学了,我想考清华。” “将来你要出国留学吗?”我怕失去这位朋友,急忙问。他似乎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 “你有空的话,就到我家来借几本书看看吧,我家的书可多呢!随你挑。”他说。  

    我没想到小屈家的院子,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位老师正在书房备课,我蹑手蹑脚的,不敢乱走,怕惊动了他。还好有小屈的带领,我有幸地走讲了老师的书房。看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我几次伸手又缩了回来,想借书,却不敢开口。欣喜的是那老师笑着走过来,从书架上取下我要看的书借给了我,临走时还说:“不要把书弄脏了,看完了再来借。”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全面停课。忽然一天,一群红卫兵冲进了房东的大院。平时总是笑脸相迎的房东老太,此时变得愁眉苦脸。一个红卫兵进门就推了她一把,她的两只小脚摇摇晃晃,差一点倒在地上。老师胸口挨了两拳后,忍着痛站在墙角边,低着头,听从发落。屋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花瓶、鱼缸砸得粉碎。一旁的小屈吓得面如土色,面对突如其来的抄家,不知所措……

    几天后,我在操场上碰到那老师,他四周望了一下,无人,便悄悄地说: “替我买一只信封,没有语录或头像的那种,我要寄到国外,懂吗?” “知道了。”我说。虽然当时老师一家人邻居见了躲避还来不及,但在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他们一家人的亲切,所以即便冒着风险,我还是认真照办了。我终于在郊区的一家小商店里买到—只印有几朵花草的信封,带给老师时,老师显得很高兴,装了信,贴足了邮票,要我为他去邮局寄挂号信。我转身时,听见老师对老太说: “形势吃紧,叫小屈父母近期不要有书信往来,免得再加上一条里通外国的罪名,我已经叫那孩子(指我)寄信去了。”听了这话连我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像我是为阶级敌人通风报信似的。我从邮局回来的路上,心里还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不久,房东全家被赶出荷香馆,我和他们也失去联系。后来听人说,老师被红卫兵揪了出来,接二连三地被批斗,由于他的家庭出身问题,他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到了一家运输公司去当装卸工人,脱胎换骨,改造思想。小屈呢,当运动员,没门。 上大学,成了泡影。像他这样的人,这时哪里还能住在城里呢?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插队农村安家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十年后的一个夏天,我突然在桥头遇见了老师,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赤着膊,浑身是汗,一根又粗又黑的绳子勒在他的肩膀上,吃力地拉着一车煤炭爬坡上桥。他显然也见到了我,可他把头—偏,装着没看见,埋头拉车。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理睬人,也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的。我本想上前帮他推一把车,可看他的样子,也只有默默地在一旁,心里感叹着岁月沧桑 。

    又是十年后 一个夜晚,我路过荷香馆时,听见背后有、叫我,原来是老师独自一人在这里散步。老师告诉我, “文革”结束后,学校为他平反,还邀请他回到学校任教,可他坚决没回学校。我当时有点不理解,还为他惋惜。可仔细一想,像他这样的“阶级出身”,已被连年政治运动整惨整怕了,在那个年代里,对他来说,不读书不动笔拖板车是最明智的选择,这是一种无奈的时代悲剧。问起其他人的情况,老师说,老太体弱多病,屈下乡后吃了不少苦,复杂的家庭出身使小屈吞含了种种奚落,忍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小屈从乡下回城,在一家纱布厂里当上了搬运工。老师让我有空去看看他。

    找本是一个念旧的人,和老师见面后不久,就想去看小屈的,但又担心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潦倒,所以一直犹豫着,无意中听说现在的小屈被单位里照顾调到了图书室,听到这个好消息,赶去看小屈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人就是当年的小屈。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桌前,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拿着几张纸牌在算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惟一令我欣慰的是,时隔30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但问起对荷香馆的记忆,他敬皱眉头,苦笑了一下说: “荷香馆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 “你怎么不出国呢?”我突然想他父母在日本。他叹了一口气说: “父母都已经老了,我出国去于什么呢?既没有学历,又没有本领。还不如在这里好歹有个饭碗。”沉默中,他突然想起来了,忘了为我泡茶。他为我倒了一杯开水,在抽屉里东找西找,总算找到了放在塑料袋里的茶叶,在我的杯里放了一把茶叶后,又抓了—点放下去,一杯水半杯茶叶。看得出来,这是他对我所表达的浓浓的情意。我发现他的茶叶好像有点变色,喝一口,果然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因为曾经的记忆,最近我又专门去了一趟荷香馆。老街虽然增添了不少的新建筑但古朴的风味还在。看着新近落成的第一人民医院还有旁边的热热闹闹的公园,我明白小屈和他的家人已经属于荷香馆的过去了虽然记忆的影子不可能一下子磨灭,但还的那么多新兴的人事等着我去发现和抒写呢!

【返回】

强烈建议使用IE9.0以上浏览器  苏ICP备05015128  版权所有:苏州图书馆
COPYRIGHT @ 2013 BY SUZHOU LIBRA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