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合东山老

姑苏晚报 20161127 B第01版

■小海

  东山适合隐居。
  武侠电影和小说常常将世外高人隐秘地安置在荒郊野岭、大漠边关,有点误导人。真正适合文人雅士的隐居地,应是好山好水的绝佳处,比如东山。
  说东山是最佳隐居地,得有理由。
  首先是距离,正好,不远也不近,一天内即可入闹市。退,有茫茫太湖,还有与世隔绝的三山岛,绝不至于进退失据。还因为,更早的时期,东山和西山、三山岛一样,都是太湖的岛屿,而不是现在的半岛形态。查阅资料,你会发现,春秋战国以前,太湖地区原是陆地的冲积平原。唐代湖水可达吴江塘岸。洞庭东山和西山原为湖中两大岛屿,后因东山与木渎之间泥沙淤积,滩地扩展,至清代中期,岛与沙洲相接,使东太湖成为太湖的一大湖湾。近一二百年来,因东太湖东岸和西北岸淤积加甚,加之围垦湖滩地,东太湖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狭长见阻水严重的浅涸湖区。近代太湖的变迁以东太湖地区最为突出。
  东山的人文历史,还真称得上是半部隐居史。
  东山岛上赫赫有名的几户大姓,跟这种隐居文化有关。比如席家和叶家。这两家是有一定代表性的,都是为了逃避战乱或迫害,被迫选择当逸民隐士。正如陶渊明诗中所云:“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及逃禄而归耕。”
  席家的远祖是北方关中人。唐朝末年,黄巢率起义军攻破潼关时,席温(时任武卫上将军)带着三个儿子避居洞庭东山。席温成了席氏家族东山支的始祖,至今繁衍了40多代人。东山著名的启园又名席家花园,位于东山半岛北端的湖山之间,1684年席家为纪念其上祖在此迎候康熙皇帝而兴建。
  叶家是元至元年间(1335-1341),叶氏第十四世孙庆二十八公因避仲兄庆十六之祸,挟赀远贾,举家外迁,在东山前山叶巷浜附近择地定居,由此开创了吴中叶氏东山派叶巷支,庆二十八公便是叶巷支的先祖。为营造适宜人居的条件与环境,叶巷支宗族的后代弟子便在此拓涧开港,破石铺路,砌驳岸、做码头、铺浜场、凿义井。

  二、克鲁亚克、金斯堡奉寒山为宗师

  说东山适合隐居,还有其他理由。
  东山,东山,意味着东山再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隐士们看的云,望的气,常常都是省城、京都的。东山再起的故事,虽然不是出在太湖东山,但对东山来说都确实有些意味深长。
  东山再起的历史故事是在江宁周边地区流传已久的。江宁的东山原为土山,据说是当年小秦王赶山塞海神鞭方山时掉下的一撮土,取名土山。谢安长期隐居在东山,所以后来把他重新出来做官这样的事称为“东山再起”。
  有的人归隐是为了出仕服务而采取的适时而动、待机而起的策略,还有的是为了沽名钓誉、吸引权贵眼球的一种手法。对这样的一些人,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只有隐者留其名嘛。东山,东山,到名为东山的地方隐居,真是讨了个吉祥的好口彩。
  我们知道,历史上,相当一部分中国人接受佛、道思想,主张并力行随遇而安,避世无为,修身养性,解脱生死等等,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曲则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做无功无名的闲云野鹤,超拔尘俗,逍遥放达,只求“白首卧松云”,终老林泉。这样做的人确实不少。
  唐岑参有《太白胡僧歌》写道:“山中有僧人不知,城里看山空黛色。”站在东山或者苏州城里,读着这样的诗,环顾周边的山,有时还真会联想到和苏州有关的一位诗僧寒山子。
  十多年前的一个国庆长假里,台湾诗人洛夫及夫人到苏州,我陪他们在寒山寺住了四五天,那里面供有寒山、拾得两位高僧的像。洛夫先生写过不少禅诗。他在寺院里还专门给佛学院的学僧们开过禅诗讲座。我在翻阅了寺志和寺院历年来的出版物时,发现有不少与寒山子有关资料和传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寒山在浙江及苏州西南部的太湖山区参访、云游。寒山喜欢自由自在的山林生活,我想他也应当是到过包括东山在内等东太湖周边地区。虽然他一生中的主要隐居地不在东山,而在天台山寒岩。
  我读过不少寒山的诗,我想他诗歌中有着湖光山色、山林隐逸、禅悦境界的诗都是和江南、太湖有关的,因为,他的诗歌中,传达出了吴地江南传统民歌——吴歌的那种质朴、诙谐、灵动、清丽的雅俗共赏特色和山野之趣,甚至有直接对大自然声音的拟人化的转换。
  我知道美国“垮掉的一代”奉他为宗师。如杰克·克鲁亚克的《在路上》、《达摩流浪者》(扉页上就题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在《达摩流浪者》中,主角之一的贾菲·赖德从日本归来,给其他“垮掉的”伙伴带来了东方的禅宗和寒山诗歌,这个主角就是以盖瑞·施耐德为原型而创作出来的。艾伦·金斯堡的《嚎叫》,格雷戈里·柯索的《汽油》和《死神的快乐生日》,威廉·博罗斯的《裸体午餐》等也都或明或暗点到受他的影响。
  寒山是唐代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出身于官宦人家,多次投考不第,后出家,三十岁后隐居于浙东天台山一带,享年一百多岁。严振非《寒山子身世考》中更以《北史》、《隋书》等大量史料与寒山诗相印证,指出寒山乃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只是以号——寒山子行世。寒山的诗风和100年前的王梵志一脉相承,在他那个时代,写着被后人称道的口语体的白话诗。生前他几乎是寂寂无名,身后却声誉日隆,被归入正典。恰如他所说:“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元代他的诗逐渐流播海外,流传到朝鲜和日本。到了20世纪60年代,他的诗和他的立身处世方式被美国“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运动封为正朔。
  “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寒山子是位终身不仕的真隐士。

  三、理想的人间桃花源

  东山,是理想的人间桃花源。
  东山,因为相对隔绝的地理“优势”,人为因素的干扰与破坏少,反而成了吴文化或者说太湖文明的一块活化石。从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一直到现在,由于这里的自然、地理环境,这座湖岛天然的动植物资源丰富,人文遗存如语言、工艺、街巷、村落、寺庙、园林、码头、桥梁、古井、渔业文化保护良好,成为典型江南最好的守护屏障。
  东山,可以说,那是有山有水、真山真水的一座天然园林,也是现实版的桃花源。
  世界各种宗教都会设置一个和此岸性对立的彼岸性,直观描述的最理想的地方就是天堂。佛教、基督、伊斯兰都有这样的地方。佛教《阿弥陀经》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是“极乐国土,七重栏循,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圣经》中说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一开始是无忧无虑生活于美丽的伊甸园林中: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眼目,上面的果“子好作食物……”,只是后来偷吃禁果被逐,失去天堂的人类却始终不忘重返天国乐园。中国神话中玉皇大帝的居处也是“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
  如果一个人在读了上述描述性文字后,再来到东山漫游,不知是否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经意间,如果步入古紫金庵,会被那些菩萨和诸天神像“摄受”,会感叹那护佑这方土地的神灵至今还在。无论是佛祖释迦牟尼,还是望海观音、长眉罗汉、伏虎罗汉,他们穿越太湖烟波,历经劫难的目光,依然锐利、慈悲。庵内的千年银杏、黄杨、金桂,依旧古朴虬劲,苍翠欲滴。雨夜,庵堂内的千年古井中,涟漪会阵阵泛起,似乎可聆听太湖橹声欸乃。前朝旧梦宛在,日出日落,月明星稀,一千年前飞去的鸟儿,今天,依稀会记得飞回熟悉的枝头。莺啼燕语报新年,犹若朝出晚归。
  我是个古琴爱好者,每当听到《鸥鹭忘机》、《渔歌》、《欸乃》、《潇湘水云》、《醉渔唱晚》、《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等等,这些空灵蕴藉的古琴曲,所创造出来的如诗如画的意境,无论是渔隐、致仕、寻仙,还是惜别、伤怀、悼亡的心理情境,我首先想到的都是太湖山水间。其实,几乎大多数古琴曲,都能在此演绎出最佳效果。东洞庭山三面环水,二十多座山峰起伏绵延,主峰莫厘峰与西洞庭山缥缈峰东西对峙。从东山岛上远眺万顷太湖,湖光山色,晴雨晨昏,湖光连天,帆影点点,鸥鹭翔集,一派人间仙境。
  所有古人在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中流连过的东山,所有关于东山的记忆与经验,都像轮换的人生,都沉淀为一代又一代人有关江南与湖山文化的乡愁与归隐之梦,“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借用唐代罗隐《曲江春感》中的一句)。
  心灵不受奴役的生态与人文环境,是否体现了一个文明的内在尺度?因为在这种文明中有这样的一些人,如《论语·微子》中点出来的: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这里的“逸民”,实际上就是“隐士”。
  隐居者都来自多灾多难的人间,他们活着时就希望消失,退出俗世生活的行列,他们是活着消逝于地平线上的人,活着成为传说的人。
  ▲文/小海图/开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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