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弄──印象与记忆

苏州日报 20040424 一卷67页

■筱红

小时候,几乎每个暑假,我都要随母亲到苏州的外祖母家住一阵。

    外祖母家在北寺塔旁的塔影弄。走不到弄堂的一半,一扇黑漆漆的门,吱的开了,眼前顿时一天并的光阴。那就是外祖母的家。

    塔影弄在北寺塔的东面,塔的影子应是在日光的余晖中落下来,想来总是有塔影的。外祖母家刚搬到那儿时,母亲跟我说这弄名时,我觉着它不只好听,还好看。我想只要有太阳,到了下午,那塔的影子就会在光阴中轻轻地斜一下,斜一下,直到盖住了整条弄堂。但事实是没有。很多年后,我特意又去了一次,结果也并未看到那样的景象,倒是在塔影弄北面的小巷东山门见着了。

    塔影弄,这条名儿文皱皱的小巷,其间的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中后期:在一个小女孩的心中,却是琐碎的,可也有那么一点有趣的足以让她不再感到日长的东西。

    外祖母与一户陈姓人家合住一院。印象中,院中的天井大体方正,凸出的一角刚好落口井。天晴时,成排成排的塑料布晾上了绳子,哗啦,哗啦,在风中与阳光合唱。塑料布是陈家揽来的外发加工活,大约洗一卷1角。陈家阿婆一只眼坏了,另一只也是浑浊的,除了做饭洗衣,她斜着一只眼,伺弄的就是这些塑料布。那时,做外发加工活的人家似乎颇多,弄堂对面的夏家伯伯会画几笔,接的是画扇面;弄东头的黄家孩子多,闲时专门糊火柴盒,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气中,一只只土黄色的小盒子七零八落跌在大大小小的纸板箱内。

    塔影弄中的房子大多破旧。外祖母的房间在楼上,木楼梯已看不清漆色,大概是空间逼仄的缘故,那扶梯高而陡,一踩,不只是它,连两边的房间都会哐哐乱响,地动山摇似的,仿佛整个儿都会倒下来。我第一次上去的时候,可是紧紧抓着旁边的扶手的,眼睛紧盯着脚下,看着缩在白色镂空塑料凉鞋里的脚一步步地移上来。而瘦小的外祖母却能将那楼梯走得飞快,那种哐哐哐一路追逐的声音,那份匆忙的感觉,简直就像逃离。楼下的灶间小,我们一到,饭总是开在楼上,炒好的菜就摆在一只髹漆的篾篮里,然而,拎着篾篮的外祖母照样飞快地上下,一路上的“哐哐哐”从不间断。

    外祖母的房间南面是一长溜的玻璃长窗,北面却只有一扇破旧的小窗,两片旧成铁灰色的薄木板,合起来,中间的缝儿可以夹进一个手指头。每天,我都会站在那个窗口观望。眼中正好是对面的七八户人家.这些许人家团在一个石库门内,上下两层,几乎每一间房中都留下了生活的零乱和拥挤,一到星期天,更是充斥了难言的嘈杂:收录机里的阿庆嫂正仄着嗓唱“风声紧”、孩子的哭喊、案板上砰砰的剁肉声,那份喧哗几乎让人想不起日头正慢慢地爬上中天。

    在这片杂乱中,唯一的例外是一间红漆地板房。那用的真是一种今人不可思议的大红色的漆,亮堂堂的,光溜溜地照人。这房间的主人是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他们似乎也十分爱惜这屋子,为它的暂新的红地板,它的拂在窗外的仿佛暗示着这儿有份新生活的白窗纱。在那个时代,他们经常会奢侈地给地板上蜡。趴在有着铁灰木板的窗前看他们,我觉得那几乎就是我向往的未来呢。然而这仿佛就是一个易碎的梦。有一回,那男的和女的蹲着给地板上蜡,可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随后就扭在了一起,一只皮鞋拖着尖锐的声音飞出窗外。那幸福之家的感觉就此蹿出了我的心。

    暑假,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乎都在家,但弄堂中的孩子似平并不多。陈家有两个男孩,大的已读高中,小的上小学,和我一般大。那小男孩白白净净的,过于文静,他似乎整天就是懒在一只破藤椅里,翻翻书,吃吃零食,向他的独眼阿婆发嗲。

    印象深的是黄家的一群孩子,两女三男,最大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黄家在弄堂的最东端,两间简易平房,门窗好像都不怎么周正,仿佛是赶上洗手吃饭的匠人勿忙间抠出来的。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他们母亲的面也从未看清过,每天很晚了才见她贴着墙匆匆跑过。黄家的孩子几乎天天争吵,相打也是经常的事,常常是母亲回来了还有一番拳打脚踏。

    有一晚,最小的两个男孩不知为何又争了起来,各不相让,开始动手。那母亲穿着短裤,扁扁的铝镬子在饭勺的“攻击”下当当作响,她边吃边用改良了的苏北话喝令松手。谁知,两个小的并不买账,依然扭在一起。于是那母亲就过去用手中的饭勺在每人的头上“笃”了一下。于是其中的一个便哭声大起。

    黄家孩子的吵声虽然常令外祖母和陈家好婆皱眉,但在我的心中,他们无疑是弄堂中最有趣的,不只会相骂,打架,还会骑在门前高大的泡桐树上去,拧下一串串紫色的花来,会用纱布做网兜套知了……总之,他们基本上会我在乡下所做的一切。

    黄家的孩子因了苏北人后代的背景,大受弄堂中正宗苏州孩子的排挤,然而,他们却颇在我面前神气,见我目了着他们看,他们竟然会一连叠声地大叫“小乡下人”,大概相较于我这个“小乡下入”,他们已是的的刮刮的苏州城里人了。可我并不气急,也从不忙忙地将两扇灰黑的薄板窗合拢来。在心底,我总觉得他们比白白净净的陈家男孩讨人欢喜,说实在的,那时的我很想跟他们做朋友呢,和他们一起疯进疯出,要比看多多少乐趣啊。在这片杂乱中,唯一的例外是一间红漆地板房。那用的真是一种今人不可思议的大红色的漆,亮堂堂的,光溜溜地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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