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最后的大家闺秀

苏州日报 20041012 二卷14页

■高琪

从1921年张充和的父亲创办乐益女中起,张家就开始在苏州文化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书写浓重的一笔。张家的传奇更因为品貌才华出众的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而令人神往――― 

    这个秋天,张充和远涉重洋回来举办书画展,选择了北京和苏州。北京是她曾学习和工作的地方,苏州是她的家乡。北京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苏州是在中国昆曲博物馆,文学、昆曲、书法,这些张充和生命中的关键词奇妙地结合在一起。10月2日,在中国昆曲博物馆举行张充和书画展开幕式,阳光灿烂,洒在古戏台上。张充和没有坐那把为她准备的椅子,坚持站着举行完仪式。 

    画展入口处悬挂着她青年时代的照片,眉目娟秀,两根辫子,浅色旗袍。如今她已是90岁的老人,宽身旗袍,黑披肩,白发夹着黑发,盘成发髻,依旧小巧精致,依旧平静安详,神情单纯如少女。这位晚清高官的后代,自幼接受传统教育,国学功底深厚,书画兼工,长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诗词。这样的女子,已经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再也不会出现。 

    张家四妹 

    张家祖籍安徽合肥,曾祖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辛亥革命后,张家迁到苏州。张充和的父亲张冀牖是位开明的教育家,在苏州创办乐益女中,倡导新式教育,曾聘请张闻天、柳亚子、叶圣陶、匡亚明等任教。乐益女中也是苏州第一个共产党支部―――苏州独立支部建立的地方。张家有姐弟十个。四个姐姐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名字中都有两条腿,据说是父亲希望她们将来走得远;弟弟们名字中都有宝盖头,男孩子要留在家中。果然四姐妹都走得远。二姐允和嫁给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兆和嫁给沈从文,住在北京,大姐和四妹远走美国。 

    张充和1914年生于上海。自幼在合肥祖母家接受传统教育,九岁时由吴昌硕弟子、精于楚器研究的考古学家朱谟钦先生指导,学习古文和书法,16岁回到苏州。苏州自明代以来就是中国文人文化的中心,在家庭的教育和周边文化的熏陶下,张充和对传统文化艺术浸染既深,造诣亦高。她通音律,能度曲;她工诗词,和她唱和者,常为一时之选。书法也是张充和的爱好,她于隶书、章草、今草、行书、楷书皆有所擅。偶涉丹青,亦能不同凡响。 

    1933年,张充和来到北京,在曾经为新文化运动策源地和中心的北京大学作旁听生,次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是时北京大学的教授中有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国学大师、学贯中西的通儒,如胡适、钱穆、俞平伯等,张充和曾听过他们讲课,并和当时北京文化界的不少人士有交往。1935年张充和病休,回苏州养病,并参与经办父亲开创的中学和其它一些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张充和辗转抵达昆明,和朱自清先生、沈从文先生等一起编教科书。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也西迁,在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昆明成为当时中国的高等教育中心。在昆明张充和与许多学术文化界的人士均有交往,如唐兰、马衡、闻一多先生等。1940年,张充和转往重庆,任职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许多沦陷区的文化人士也先后来到重庆,使抗战时期的重庆成为后方的一个文化中心。在当时重庆的文化界中,有不少诗人、书法家和画家,文艺活动也相当活跃。在此期间,张充和也和不少文化人有诗词翰墨往还,并成为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先生的弟子。 

    抗战胜利后,张充和在北京大学担任昆曲和书法教师,和当时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的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相识、结婚,婚后赴美定居。1962年傅汉思被耶鲁大学东亚系聘为教授,张充和也开始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张充和长期致力于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传播,至今担任美国昆曲学会的总顾问。 

    苏州:青春作伴 

    九如巷的张家老宅住着四姐妹的五弟寰和。张家共姐弟十人,五弟也就是同胞姐弟中的第九个,一直生活在苏州。张充和回乡便住在五弟家中。 

    老宅其实已经不存,旧址上是翻建过的新屋。有个赏心悦目的庭院,满眼青翠,墙角一丛茂盛的竹子,一棵高大的无花果,盘根错节,一株腊梅未到花季,枝叶繁茂。 

    张充和指着老宅的北面说,以前住的地方在那边,乐益女中也在那里。 

    张家四姐妹当年做了许多开风气之先的事,苏州的女子自行车、女子游泳、女子篮球甚至女子足球,都由她们开始。年少的张充和与三姐兆和一样,喜欢男装。旗袍和长裤,都是张充和喜欢的装束,在美国多年,习惯不改。 

    在乐益女中的校刊《乐益文艺》上,后人发现了张充和1933年发表的三篇散文。和其他姐弟们不同,张充和不是自幼接受新式教育。她幼年在祖母处学习古文,祖母去世才回苏州,进校学习,在来苏州之前,除了小时候读过《红楼梦》,从未接触过白话文。因此张充和笑说,这是初学白话文的习作。但是这几篇散文却流畅清新,余味无穷,令晚生汗颜。当年张充和也曾在其他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她写了不少诗词,但很少结集。张充和笑称自己写东西是“随地吐痰”,谁碰到就拿去发表了,旧作散落在外,自己从不收集。 

    去国60年,总是想念家乡的。苏州的菜,故园的花草,是老人最难忘的。“我的家,比现在的中国人家还像中国。”张充和先生说,她美国的家中挂着中国书画,放着文房四宝。她喜欢园子,园中种了一片竹林,又种了许多蔬菜瓜果:香椿头、韭菜、黄瓜、葡萄,西红柿就有三种,自己吃不完就分给邻居。 

    关于苏州的记忆,还有围着炉火听沈从文讲故事的趣事。在回忆沈从文的文章中,张充和的《三姐夫沈二哥》是公认的佳作。 

    张充和在苏州和上海接受学校教育,前后总共两年多。随后以国文第一,算学零分的成绩考取北大国文系。而她在苏州接触到的昆曲,后来成为她最大的爱好,一生相伴,不离不弃。 

    书法:平和冲淡 

    陪张充和回来举办书画展的波士顿大学教授白谦慎说,张充和先生在耶鲁的生活,可以两句话概括:“谈笑多鸿儒,往来有白丁”。张充和本人国学根底深厚,傅汉思是著名的汉学家,懂十几种语言,学贯中西,曾和张充和合译唐人孙过庭的《书谱》。他们家中来往的多是著名学人,比如余英时、张光直,但是张充和开了几十年书法课,教的全是洋学生,三千弟子皆白丁。 

    张先生的洋学生中,字写得最好的根本不识中文,是一位摄影师。因此,张先生说,书法是一门艺术。 

    张充和四五岁就开始临帖,九岁在考古学家朱谟钦指导下,学习古文和书法。她记得,先生是祖母亲自挑选的,这位名门闺秀,李鸿章的侄女,自己也很有学问,对挑选先生很有一套。朱先生的启蒙教育使张充和受益良多,老人回忆说,“他教书非常认真,有方法,不教我死背书,引起了我的兴趣。” 

    张充和先生至今临池不辍,每天早早起床,5点到7点,是家中最清静的时候,也是张先生练字的最佳时间。 

    初到美国,找不到合适的纸练字,总是找报纸的证券版,因为字小,空白大。后来知道可以找报馆剩余的白报纸。写字作画常常就地取材,这次书画展中就有画在洋纸、甚至布料上的。 

    在张先生晚年的作品上,经常钤着一方印文为“一生爱好是天然”的闲章。一生爱好是天然,是艺术情趣,也是人生态度。 

    张充和先生说,我的一辈子就是玩,写字、种花种菜、唱曲子,都是玩。她一生淡泊名利。平和冲淡,是融会了深厚学养的艺术境界,也是人生境界。 

     昆曲:一生最爱 

     张家四姐妹都擅长昆曲。大姐元和嫁给了著名的昆曲家、传字辈中出类拔萃的小生顾传玠。 

    张充和从合肥回苏州后,随笛师李荣圻度曲,习昆旦,参加苏州女子幔亭曲社等活动。此后在北京、四川,一直参加曲社活动、登台演出,并从事曲谱研究。 

    迁居美国后,张充和在欧美30余所大学里举办昆曲活动,演出、讲授昆曲,培养世界各地的昆曲爱好者和研究人才。这些昆曲活动大多是配合教学的舞台实践。她唱过《牡丹亭》、《邯郸梦》、《西厢记》、《孽海记》、《雷峰塔》、《长生殿》等戏中的折子《学堂》、《游园》、《惊梦》、《寻梦》,《扫花》,《佳期》、《思凡》,《断桥》,《小宴》等等;还把散曲《咏花》编成舞蹈,由美国学生演唱。演出的次数以《牡丹亭》最多。 

    跟随张充和学昆曲的,有硕士、博士,有研究明清戏剧的、有学音乐的,有华人,更多的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洋人。目前仍有博士生定期到张先生家中上昆曲课。 

    张充和的女儿艾玛从小学昆曲,七八岁就登台演小春香。张充和说,在美国长大的女儿不懂唱词,听到“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很不解地问:小姐为什么不能见人呢?难道没有穿衣服?就是这个深受美国文化浸染的女儿,在母亲的影响下,会吹笛子,能登台表演,小时候常和母亲同台演出。 

    说到昆曲近年来的发展,张充和很感欣慰,她说,我们尽力了。 

    听说张充和先生回来举办书画展,苏州各曲社在昆曲博物馆举办曲友联谊会,欢迎这位曲界前辈。倚着栏杆,张充和即兴演唱一曲《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悠扬的声音萦绕在古戏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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