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九·一八”后拾笔问政

宝安日报  20150519 B05

■肖伊绯

老年投身救亡之道

1930年,时年64岁,垂垂老矣的章太炎,在学术上已经完成收官之作,所撰《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可视作其古文经学的“盖棺定论”。他对这一部涵括古今“春秋大义”的着述,颇为自得,为之自称“为三十余年精力所聚之书,向之繁言碎辞,一切芟荑,独存此四万言而已”。但次年“九·一八”事变突然爆发,垂暮之年的章氏,其“春秋”笔法也随之突发“壮心”,迅即也投入到时政救亡之道上来了。

在与友人的通信中,章太炎奋笔疾书,感慨地写道:“东事之起,仆无一言,以为有此总司令,此副司令,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东人睥睨辽东三十余年,经无数曲折,始下毒手”。他强调,虽然抵抗未必能胜,“败而失之,较之双手奉送,犹为有人格也。辽东虽失,而辽西、热河不可不守”。

1932年1月13日,章太炎与熊希龄、马相伯、张一麐、李根源、沈钧儒、章士钊、黄炎培等知名人士,联名通电,痛斥当局,电文说:“守土大军,不战先撤,全国将领,猜弍自私,所谓中央政府,更若有若无”,要求国民党各派首领“立集首都,负起国防责任,联合全民总动员,收复失地”,否则“应即日归政全民,召集国民会议,产生救国政府,俾全民共同奋斗”。6天之后,他又率张一麐、赵恒惕、沈钧儒、李根源等,联名通电全国。这则《请国民援救辽西》通电,对东北义勇军的奋勇抗敌予以了高度评价,称“义勇军以散兵民团合编,妇女老弱,皆充负担之役,胜则如墙而进,败则尽室偕亡,所谓将军有死之心,士率无生之气者,于此见之”。他严斥当局“素无斗志,未闻以一矢往援”,指出“国家兴亡之事,政府可恃则恃之,不可恃则人民自任之”。可见,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久已不谈政治,对国事三缄其口的章太炎,终于拿起笔来问政了。

《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

1932年1月28日,日军又悍然对上海闸北发动了突然袭击。驻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将士在人力物力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奋起自卫,顽强抵抗,史称“一·二八”事变,这也就此拉开了淞沪抗战的序幕。章太炎此刻正居于沪上,目睹日军残暴与我军英勇,大为感动与激奋,为之撰写《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这篇文章是章氏晚年不多见的,有着铮铮骨血性情的政论文章。字里行间所能感受到的,仿佛是一位在书斋中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时刻可以投笔从军的老将廉颇一般的气息。当年鲁迅所判定的晚年章太炎,那个“用自己的手和别人手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的学界宿儒,在这篇文章中脱胎换骨,已然铁血丹心,将共赴国难而不再是闭门修身了。全文如下:

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

民国二十年九月,日本军陷沈阳,旋攻吉林,下之,未几又破黑龙江,关东三省皆陷。明年一月,复以海军陆战队窥上海,枢府犹豫,未有以应也。二十八日夕敌突犯闸北,我第十九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令旅长翁照垣直前要之,敌大溃,杀伤过当。其后敌复以军舰环攻吴淞要塞,既击毁其三矣,徐又以陆军来。是时敌船械精利数倍于我,发炮射击十余里,我军无与相当者。要塞司令邓振铨惧不敌,遽脱走,乃令副师长谭启秀代之。照垣时往来闸北、吴淞间,令军士皆堑而处,出即散布,炮不能中,俟其近,乃以机关枪扫射之,弹无虚发。军人又多善跳荡,时超出敌军后,或在左右;敌不意我军四面至,不尽歼即缴械,脱走者才什一,卒不能逾我军尺寸。始,日本海军陆战队近万人,便衣队亦三千人,后增陆军万余人,数几三万,我军亦略三万。自一月二十八日至二月十六日,大战三回,小战不可纪,敌死伤八千余人,而我死伤不逾千。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

原其制胜之道,诚由将帅果断,东向死敌,发于至诚;亦以士卒奋厉,进退无不如节度;上下辑睦,能均劳逸,战剧时至五昼夜不卧,未尝有怨言;故能以弱胜强,若从灶上扫除焉。初,敌军至上海,居民二百余万,惴恐无与为计,闻捷,馈饷持橐累累而至;军不病民,而粮秣自足。诸伤病赴医院者,路人皆乐为扶舆,至则医师裹创施药,自朝至夜半未尝倦,其得人心如此。

章炳麟曰:自民国初元至今,将帅勇于内争,怯于御外,民间兵至,如避寇仇。今十九路军赫然与强敌争命,民之爱之,固其所也。余闻冯玉祥所部、长技与十九路军多相似;使其应敌,亦足以制胜。惜乎以内争散亡矣。统军者慎之哉!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章炳麟书。

这篇章太炎自撰自书的“雄文”,后来于1937年1月,在《制言》杂志第32期上发表。该杂志为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会刊,由章及其门人于1935年9月创刊于苏州。而这篇文章发表之时,章太炎已于1936年6月在苏州病逝。为什么他生前未能刊发此文,要拖到其死后半年多才予发表呢?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在已陷入日军控制的上海发表这样的“反日”言论,势不可行;另一方面,文中有抨击蒋介石政府及国内军政的言辞,国内各大报刊恐怕也不敢发表。所以只可待到自己创办刊物之际,方有发表之可能。可惜的是,《制言》创刊后不到一年时间,章太炎即逝世,门人弟子辈整理其遗着时,发现这篇文章的手稿,才得以整理发表出来。

支持夫人创办伤兵病院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篇“雄文”在完稿之后不久,其稿本手迹迅即于当年4月曾发表过一次。笔者偶然发现,早在1932年4月1日,《国际现象画报》第1卷第2期,即在封底处,影印有此文的章氏稿本手迹。这一期刊物封面,还赫然印着顾维钧等中国代表与国联调查团的合影,而所谓国联调查团是于1932年3月14日抵达上海的,他们所要调查取证的是日军侵占东三省的真相。这一期刊物,封面是国联调查团,封底是章太炎手迹,可谓是在“开门见山”谴责日军暴行。

《国际现象画报》之所以敢于第一时间刊发此文,之所以在战时上海还能第一时间传播这样的“反日”言论,可能还缘于该画报的特殊身份。因为该报社地处上海法租界内,当时日军还尚未公然撕毁国际公约,未敢对租界领地大肆侵扰,故可暂作此战时报道。该画报于1932年3月创刊,每半月印发一次,刊物性质属时事画报类型,开办第2期即刊发章氏此文,且杂志内文中也有大量关于抗战时局的报道。也由此可见,章虽已闭门治学、不问世事多年,但其社会影响力依旧不可低估,以至于在法租界的画报上,也可见其言论。

当然,无论是章太炎生前在上海法租界发表的文稿手迹,还是其死后在苏州刊发的整理文本,《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都体现着这位民国元勋与学界泰斗的爱国情操,也从民族情感与国家道义层面上,对“一·二八”事变中我军的英勇奋战,予以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与大力表彰。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对日军的侵略行径口诛笔伐之外,章太炎不仅在精神层面上支持十九路军抗日,还支持夫人汤国梨创办第十九伤兵医院,用实际行动支持淞沪抗战。这所医院办至战事平息才结束,前后历时近一年,先后接纳治疗伤员140多人,仅1人因伤势过重而死亡。《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十九路军被迫撤离上海,为使阵亡将士遗骨免遭不测和凌辱,章又会同沪上爱国人士,发起了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迁葬运动。他提议将烈士遗骨迁至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区,与黄花岗起义的七十二烈士并葬,以表彰其抗日功绩,垂表万世而不朽。迁墓完工之后,更亲撰《十九路军死难将士公墓表》,刻石于墓前,盛赞十九路军抗战“功虽未成,自中国与海外诸国战斗以来,未有杀敌致果如是役者也”,今“度地广州黄花岗之南,以为公墓,迁而堋之”,他深信“继十九路军而成大业者,其必如武昌倡义故事”。

作者:肖伊绯(职业作家,已出版《民国达人录》《虚构的风景》《民国温度》等十余部个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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