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纳须弥网师园

苏州日报 20140329 A第10版

■王啸峰

很多年前,老宅的天井里,外公养了一个苏式假山盆景。层峦叠嶂之间,一泓清泉、一座倚山亭,老翁闲坐垂钓。假山披满青苔,文竹、罗松山草高低起伏,微风过处,竹林般空灵。外公伸手取出水中卵石,说已经养活,光滑剔透,而且长“眼”。我似懂非懂,只盯着一寸来高的老头看,幻想我就是钓鱼翁,不说钓鱼之乐,身在山水之间,那该如何的舒展?这样的臆想一直在我脑中挥不去。后来,每到一处,习惯于将自己缩小,甚至隐藏,放大事物的局部,意外的是,我得到了安全感和宁静心。园林当中,最能让我遐想的,是网师园,这个“小园极则”的精品。
  少年的我,跟随同学,来到带城桥。再往南,几乎不认识路。他站在高高门槛上,“给五分钱,我带你去网师园。”乡间小道一直通向南园,他说带我去,结果走到半路,我们被吸引到田间、河埠捉虫捞虾。网师园,曾经是我个人的不解之谜。我去过吗?好像去过吧,又好像没多少印象。直到35岁那年踏入网师园,才真切地感受到,没有比此时的真正踏入更好的了。那是适合遐想的园子,那是适合励志的园子,那是适合赏析的园子,更是沉淀思想的园子。
  后来也曾夜游网师园,在苏州最美好的季节里。昆曲、评弹、苏剧、江南丝竹,在亭台楼阁轩中表演,清心观赏,恍若隔世。趁着月色,我来到月到风来亭,忽地箫声越过水面而来,循声望去,南岸濯缨水阁少女洞箫凄迷,又一声竹笛响起,少年横笛在小山丛桂轩边若隐若现。这些艺术表现形式,似乎只有在网师园的夜晚,才妥帖自然。
  两个小姑娘在月到风来亭边素描,我的眼光从画面伸向园景,水池安详静谧,竹外一枝轩、射鸭廊、云冈黄石假山等都沉浸在冬日暖阳里。冬至刚过,太阳光线总是斜斜地钻进来。刚才,我从园子北面踱过来,梯云室南部,布满被花窗格成菱形、正方形、长方形的日光柱,古旧的厅堂,一下子填满亮丽,这光线让我回到童年。老宅日光的转移,提醒我们季节的更替。当枇杷树影落在客堂八仙桌脚上的时候,大概一年也到头了。网师园是一个不用讲解员的园子,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万卷堂、殿春簃、蹈和馆和五峰书屋。书屋内,导游正向台湾客人推介丝绸制品,话不过三,又把“万金油”般的乾隆皇帝抬出来,他来或者没来过,似乎并不重要,关键在导游眼中,丝绸要名人加名胜才卖得旺。
  看松读画轩前的古柏树,已经800多岁了。又一个冬季来临,古柏对四时变迁已经麻木,只是孤独地被架起,然后俯看我。南宋被罢吏部侍郎史正志,郁郁寡欢之际,听取女儿彩霞建议,兴建宅院、花园和书屋。花园冠以“渔隐”,池塘以女儿名字命名为“彩霞池”。这只是园子的前身,早在元明两代战乱中荒废。今天看得到宋代原貌的,恐怕就是这株古柏了。
  250年前,又一位退隐官员,清光禄寺少卿宋宗元在万卷堂故址营造别业,重新修建亭台楼阁,筑有12景,宋宗元自比渔人,又因附近有“王思巷”,为园子取名“网师园”。几十年过去了,宋宗元儿子因官司耗尽家财,将园子一半售给他人。网师园再度荒废。就在这时,一个叫瞿远村的乡绅偶尔路过此地,看园子杂草丛生,建筑毁败,心生悲悯,于是购下这座颓圮废园,巧运心思,使网师园绝处逢生:“地只数亩,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乐。”历史上有很多巧合,有时深思熟虑倒不见得比瞬间灵感出彩。苏舜钦偶尔探访府学之东,萌发营造沧浪亭的念头;王献臣的儿子偶尔一夜豪赌,输掉整个拙政园;倪云林偶尔过苏州,恰逢狮子林建园30年,欣然作《狮子林图》;而瞿远村的偶尔路过,留下了传世的网师园造园结构和风格。
  我站在钱大昕撰写的《网师园记》碑刻前,遥想当年园子修葺一新,瞿远村邀请四五好友在端午节雅聚园内,正是江南水草茂盛、气候宜人之时,“一代儒宗”钱大昕欣然挥毫,面对一泓碧波,记下“有堂,曰:梅花铁石山房,曰:小山丛桂轩。有阁,曰:濯缨水阁。有燕居之室,曰:蹈和馆。有亭于水者,曰:月到风来。有亭于厓者,曰:云冈。有斜轩,曰:竹外一枝。有斋,曰:集虚。”我回头扫视彩霞池四周景物,忽又觉得似乎不同于既往。时光在分秒流逝,空间在不停转换,我看到的终将成为历史,而未来却又不为我掌控。寄情于山水,却不在山水之间,而在品味人生哲学。苏舜钦、宋宗元、王献臣、徐泰时、文震孟等,既对仕途灰心,又心存东山再起之念。退而欣赏人工雕琢的鬼斧神工,进而踌躇满志浓缩在眼前的一介小园。尤其是彩霞池,沈德潜说它“碧流渺弥”,钱大昕更赞道:“沧波渺然,一望无际。”面积仅半亩的水塘,怎会望无际涯?除了造园艺术各种技巧外,文人骚客“胸怀天下”的责任感和积极入世的心态起了决定性作用。
  我穿过濯缨水阁,绕过小山丛桂轩,来到引静桥边。这座两步三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是中国园林里最短最小的石拱桥。桥下槃涧溪水静静流淌。桥两侧萝蔓藤葛密布。我蹲下,将视线放得与桥面一般高,小桥在一瞬间放大。树影抖动,一缕阳光迎面刺入我眼睛。恍惚间,宋宗元、瞿远村、张大千等人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难道真是永恒源于刹那,须弥纳于芥子?万卷堂的原意,就是可藏万卷书。将万卷书消纳于自身,是完美的芥纳须弥。南朝的傅翕曾说:“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山水坦然平,敲冰来煮茶。”于是,旧时场景重现。一个小天井,一个孤独少年默默地看着盆景、鱼缸和枇杷树。割成方块的天空,风轻云淡。时间仿佛凝固,一秒钟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而一世纪的光阴,却在白驹过隙般运动中闪过。网师园的辉煌,瞿远村父子也只拥有了短短30年。我们都是时间的匆匆过客,想拥有一切,或者追求永恒,都是愚蠢。这个冬天上午,在引静桥边,我细细品味“一草一木一世界、一山一水一天堂”的禅趣。
  就这样,一晃,半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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