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童趣狮子林

苏州日报 20140720 A第06版

■王啸峰

 □王啸峰

  古城东北角,一条条熟悉的街巷在车窗外闪现又消失,每个名字都曾亲切地挂在嘴边。唯独这里,我停车的地方,园林路,我心头泛起的却是感伤。20多年前的暑假,每个炎热午后,一群少年总会集聚到这里。狮子林里游客焦灼。小胖在家门口摆上一个茶摊,隔壁园子里客人散出,总会瞄一眼我用毛笔竖写的那块价目表:茶水五分钱一杯,白开水两分钱一杯。小方桌上,茶水占到三分之二,其余的是白开水,都用方口玻璃杯,杯口用一片正方形玻璃盖住。北方客人往往要连喝两杯茶水,人一多,泡茶冷却就来不及。我们便把凉白开直接冲茶,玻璃杯里的绿色越来越淡,最后,喝茶的人讨价还价了。有一次,人实在太多,不要说茶水,白开水都供不上,我们就偷偷往里掺自来水。终于,一位游客皱着眉说:“怎么一股漂白粉味道,这不会是自来水吧?”吓得我们连钱都忘了收。这些场景,后来一直在同学聚会上提起,而主角小胖却再也听不到我们说的往事了。
  初夏的清晨,飘着淡淡幽香。再次来到园林路,沿街的一些商铺还没有开门,狮子林已经静静地开放。在“入胜”圆洞门前,我稍稍放慢脚步,让后来的游客先进。我有点诧异,为什么记忆深处的,除了极少数,都会成为黑白?是否我们已经习惯了把过去的事情处理成简单双色,而把未来幻想成斑斓多彩呢?那么,明代江盈科“宋人别业之变而为狮林也,狮林之变而为荒烟野草也,又变为佣保杂作错处之地也,今又复变而为狮林也,亦成毁兴废之常”的观点很能为黑白记忆作注脚。
  那年,我7岁。独自坐在老宅屋檐前,把一个个山核桃敲碎,我刚抬起手,门口一个声音说:“阿认识我啊?”我茫然地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外婆从厨房出来迎上前,她的小姑从武汉来了,但是我看这妇女比外婆显得老。她身后两个孩子,一个比我高,另一个已经像大人样子了。无关的情节,就像默片一样,被我的记忆全部剪去。
  随后就是狮子林的片段了。我跟着比我高的“舅舅”跑进跑出。他跟另一个“舅舅”耳语了一下,告诉我这里的假山洞正好可以捉迷藏。我对两位“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活力非常着迷。可是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诡谲的笑。之后的半小时内,我根本找不到两位“舅舅”,只在狮子、含晖、吐月、玄玉、昂霞等假山名峰下的洞穴中穿行,奇峰怪石、阴冷洞穴环环相扣。有几分钟,我确信自己走不出假山了,绝望、受骗的感觉交错。于是,我干脆在“棋盘洞”里一蹲,时间分秒过去。最后,发急了的是两个“舅舅”,当我被发现的时候,他们简直把我当作救命稻草。我指着棋盘向妻子讲着童年故事,洞里潮湿凉爽,两位“舅舅”如今都该年过半百了,可我心中还存着他们30多年前的容貌,只是也是黑白的。
  当初,元代天如禅师惟则见一处宋代官员废弃的旧宅地“有地数亩,古树丛篁如山中,幽僻可爱”,便建了菩提正宗寺,因为“林有竹万个,竹外多怪石,有状如狻猊者,故名师子林。”我们穿行的假山石穴,当是元代遗物,至今名称也没有大的改动:“因山之有石而崛起者,名之曰峰,曰含晖、曰吐月、曰立玉、曰昂霄者,皆峰也,其中最高……是所谓师子峰。”抬眼北望,造园初期拥有数十万翠竹的“翠谷”早已荡然无存。明朝洪武年间,著名画家倪云林路过苏州,应当时狮子林主持如海法师之邀,为建园30周年作画,这就是享誉中国画坛的《狮子林图》。可惜的是,这幅名画在民国时期失踪了;幸运的是,画的真实蓝本还在。我们脚踩的假山、台阶、曲廊、石桥等等,都留下了无数名人贤士的印记。难怪贝聿铭先生的叔公贝仁元在《重修师子林记》 中颇为得意地写道:“我吴园亭,沧浪最古,师林次之,顾沧浪建于子美,固在师林百余年以前,而规复于文瑛,实在师林百余年之后,是虽谓师林古于沧浪,亦奚不可。”
  1917年,贝仁元购入狮子林,成为狮子林最后一位园主人。经过七八年精心修葺,旧有的指柏轩、问梅阁、卧云室、立雪堂等按故址复建,而燕誉堂、湖心亭、九曲桥、石舫、荷花厅、见山楼、五松园、飞瀑亭等均循古新建而成。1997年,贝聿铭先生80大寿在主体建筑“揖峰指柏轩”内举办。他说,自己童年美好时光大多是在狮子林里度过。老人回忆自己总是从狭窄昏暗的备弄直奔西花园,在9条线路21个洞口的假山当中左冲右突,钓鱼虾、粘知了、捉迷藏,此情此景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狮子林往北穿过潘儒巷,跨过拙政园桥,就是苏州博物馆,这是贝聿铭先生封笔之作。钢筋水泥与小桥流水完美结合,我特别留意到的是假山、竹子和水。狮子林“翠谷”已不存,而假山、池塘依旧,老人是否在自己作品里加入了怀念元素呢?
  有段时间,我天天骑自行车经过狮子林,但是进园子的次数却不多,甚至及不上喜欢园林的外地友人。园子似乎是家里的大箱子,轻易不去翻动。大箱子黄铜包角、纯铜挂锁等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这是家里的东西。狮子林,即使不进去,有些气息我能闻到,有些声音我能听见,有些影像会长留心里,因为我在这园子边上慢慢长大。风雨同舟和惊鸿一瞥,这大概就是居民与游客的代名词了吧。狮子林是有佛性的。江盈科点出了关键:“自佛法视之为极细,何足置悲喜于其间哉?”即使是乾隆皇帝一个高兴,说了个“真有趣”,还留了御额、御碑,可不过一百多年,狮子林还不是照样荒芜颓废。清代诗人袁学澜则认为,狮子林时兴时废的原因在于,造园从一开始就错了。叠石为山,费的是民众劳力,提供的仅是耳目之娱,不是学道君子所倡导。
  上午9点,园子挤了,从回廊往下望,景致都被游客布满了。将出园门时,我们在立雪堂小憩。堂内“苍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风是故人”对联,似乎与“程门立雪”相关,而非造园者佛门“断臂立雪”本意。而我读出的“执着”两字,是否可算两个“立雪”故事的共通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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