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山水沧浪亭

苏州日报 20140316 A第06版

■王啸峰

王啸峰

  苏州的天气就像温吞水,12月中旬,才逼近零度。人民路上梧桐树叶仍不愿自然凋零,绿化工人用细长的树剪修理法国梧桐枝叶。文庙古柏探出黄色围墙,一团团凝重的苍翠。这个周末的上午,人很多,道路杂乱。
  几位老人在“沧浪之水”边垂钓,金黄色的诱饵,空荡荡的水盆。两个外地口音女子匆匆走过,还不忘问答:“这里钓得着鱼吗?”“春天里,我看见小鱼多着呢。”这女子多半租住在附近吧,望着她们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三百年前,沈复和芸娘也在这里栖息。一个中秋之夜,沈复记述:“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我也有幸,与他们所见的沧浪亭,在结构布局上已是相差不大了。这都归功于康熙三十五年江苏巡抚宋荦的灵机一动,他将亭子移到土丘之巅,亭北临水建石桥,姑苏名园的情状,就这样固定下来了。
  我沿着水岸走了个曲尺形,对岸的观鱼亭、面水轩和复廊,是苏州园林唯一不入园就能欣赏到的美景。30年前,我们在水边嬉闹。20年前,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骑自行车路过这里,或放慢速度,或索性停下,只为看一眼园子外景以及波光里的倒影。如今,亭、廊、石和花窗依旧静静地伏着水。终于要跨过石桥了,我脑海里留存的童年模糊记忆,能否准确定位?
  过桥,把嘈杂甩在身后,鸟鸣声接引我,碑廊、古木、叠石次第展开,心一秒一秒沉静下来。绕过面水轩,我踱步在复廊临水的一侧,外廊随黄石假山高低起伏。对岸,老人们在议论钓竿的位置,一辆黑色小车驶过他们身后。红衣钓鱼老人抬头望了我一眼,此时,我成为他的风景。索性站到突出水面的观鱼亭中,眼前碧波中,并未见鱼,究竟是我在观无影之鱼,还是深潜水底的鱼在观我呢?“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观鱼亭这副对联,据传宋荦题写,原迹散失,我看到的是何绍基的作品。默默吟诵几遍,我微笑离开。
  一个顽皮的孩子,刚学会走路,跌跌撞撞扑向闲吟亭的柱子,年轻的爸爸连忙抱起,一字一句地将对联念给孩子听:“千朵红莲三尺水,一弯明月半亭风”。孩子不耐烦地挣脱着要去爬小山丘,我跟着默诵一遍,便觉有风从观鱼亭处吹来,要是这风生在莲花开时的时节,那该有多舒爽。
  上台阶,过叠石,绕古树,眼前就是坐稳土丘之巅的沧浪亭。俞樾题写了“沧浪亭”三个大字,还录下“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柱联。清嘉庆年间,江苏巡抚梁章钜集欧阳修、苏舜钦诗句而成此妙联。石柱粗糙暗黄冰冷,我来回抚摸,细沙与时光从手掌间沙沙流逝。转了个身,柱联的背后,藏有另一联,无名氏直接墨笔挥毫:“君见沧浪亭依旧,帝王将相具成烟。”一千年前,苏子美路过府学,见东侧一块废地“草树郁然”、“崇阜广水”、“杂花修竹”、“三面皆水”,“遂以四万钱得之”。他以诗人浪漫情怀“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千百年来,沧浪亭数度兴废,多少文人雅士“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况且,吴地又多才子,寻常巷陌里隐藏琴棋书画高人。无名氏对联的意思很明了,只有依靠沧浪亭这样的艺术精品,苏州文脉才能延续,世俗的东西转眼都成烟云。
  下得小丘,一路低头暗忖,径直走到了最东南的闻妙香室。再想往南,无奈庭院深锁。我站到萧瑟小花园,桂花已谢,一阵风吹过,花窗上方稀疏树叶不住地扑簌簌往下掉,几缕阳光也随之抖动。园林的兴衰,与时局相映衬,哪里还有宋代园林的痕迹?苏子美造园以降,韩世忠、僧文瑛、宋荦、陶澍、张树声、颜文樑等精心修葺不断,并都夹带了“私活”。比如90多年前,颜文樑就在修复沧浪亭的同时,在园东新建了美术专科学校,希腊柱廊式建筑与中国古典建筑形成鲜明对比。因此,放宽时间的界限,能够长久留存的恐怕只是风月山水罢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东坡说的是万物之理。
  主体建筑明道堂,据传以前曾作为看戏的场所,堂前金砖铺就大天井。我沿着东西两侧长廊走个来回,疏密有致,风卷云舒。一位老人坐在明道堂宽阔门槛上,歇一歇,喝一口自带的绿茶,不紧不慢,昂首朝南,享受阳光。空荡荡的天井响起高跟鞋“橐橐橐”声音,导游姑娘用清脆的英语向外国客人讲述沧浪亭的历史和艺术。我登上看山楼,一位小伙子裹着羽绒服站立着看书。看山楼以及楼下的印心石屋也是清末江苏巡抚陶澍的“私人杰作”。我闭上眼,想象当时的景象:东南望见肥沃的南园田畴,西南隐约可见石湖周围诸峰。然而现在四周建筑壅塞,挡在眼前的是文化宫簇新建筑。悻悻下楼,还是在曲径与石竹之间寻找诗意,翠玲珑一厅三折,各种姿态的竹透过形态迥异的花窗映入我眼帘。苏州园林中“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就是这虚怀之竹。沧浪亭的竹,或成林、或结丛,时而密匝,时而疏朗,却别饶风致。
  转出翠玲珑,向北来到五百名贤祠。一男一女站立门外攀谈,男的问女的里面有没有范仲淹,女的说有。男的又问了几个,女的转过身说,全在里面供着呢。我差点笑出声来。祠内高悬匾额:作之师,意思大致是近六百位先闲的懿言懿行,应该成为我们的榜样。虽然知道贤士由周朝开始至清末,季札、伍子胥、董仲舒、李白、白居易、欧阳修、文天祥、王世贞等等都在,但是目力所及,竟然一色的明清。顾炎武的碑在西侧下端,上书四句赞词:一代大儒,学贯天人,隐居求志,比迹河汾。我心头一动,想起一副对联,高挂在昆山千灯顾炎武故居内:“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自小生活在园子周遭,也算得上沧浪亭的“老熟人”,屈指数来,很多时日未进园门,一圈兜拢过来,童年记忆重上心头。
  坐在沧浪亭前的彩色鹅卵石上,微笑的我左眼有点红肿,前一天与小伙伴“战斗”留下的痕迹。那一年,我九岁,小小黄军装,手插在裤兜里,高高向左扬起脸,这样,阳光把浮肿的痕迹消灭一点。照相馆工作的阿姨带我们拍照,难得的大事。是这里了,我用脚尖磨着石子,那角度,那方位,与小小黑白方块相片上的吻合,也与我的记忆缓缓接轨。如果用电影蒙太奇手法,那么,刚刚拍完照片的受伤孩子,一瞬间,变成孤独的中年男人。
  现在,冬日的阳光很好,高大的朴树已经落尽树叶,枝干直刺天空,一动不动,等待春天。我再次经过面水轩,向大门走去。沧浪亭是一本书。我想,园林和书一样,它从不会主动呈现,更不会献媚。但是,进入了、品味了、感悟了,我就有了改变。即便改变微乎其微,心中某处也有了触动。如果不阅读,思想原地止步;如果不品园,精神粗粝无常。
  我要走出园子了,外面仍旧浮躁不安。

【返回】

强烈建议使用IE9.0以上浏览器  苏ICP备05015128  版权所有:苏州图书馆
COPYRIGHT @ 2013 BY SUZHOU LIBRA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