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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师园：中新合作的历史见证——兼谈苏州工业园区的思想价值
苏州日报 20131025 A第15版
■廖建
网师园是造园家推崇的“小园极则”，它精湛的造园艺术、精巧的空间布局，寄托了人类美好的情感、品格和理想抱负。二十年前，中、新两国的合作项目——苏州工业园区正是在网师园画出了蓝图，是中新两国外交史上的一次大手笔。
1993年至1994年，就在网师园集虚斋的二层小楼（俗称“小姐楼”）上，中、新双方就苏州工业园区合作项目展开了数次会晤、谈判、商榷。理智与情感在闺阁中调和，争执与礼让在小姐楼里共存，后来便有了二十年来苏州工业园区的如日中天。网师园对谈判到底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时任苏州市市长、现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执行委员的章新胜在事后曾多次说过：网师园为工业园区谈判的顺利进行作出了贡献。
明年是苏州工业园区建区20周年，回顾历史，应该说网师园是苏州工业园区的孕育地之一，也是苏州现代化建设梦想起航的地方。为此，我们特意邀请当年参与新加坡合作项目书起草工作、亲历合作谈判的廖建先生回忆往事，讲述历史。
2013年2月7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七），还是在网师园，还是在小姐楼。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廖建却为我们温暖地回忆着当年小姐楼中碰撞出的思想火花，回忆起碧螺春茶的脉脉余香和苏州评弹的娓娓弦音。谈到苏州工业园区，廖建信手拈来、妙趣横生、侃侃而谈。他在肯定工业园区的经济价值不容小觑的同时，更强调工业园区的思想价值影响深远。离苏后，廖建亲自整理了访谈材料，数易其稿，今全文刊登，以飨读者。
一
我很欣赏网师园，这里园林景观与人文景观高度融合，特别是小姐楼，堪称中新合作建立苏州工业园区的一个历史见证。创建园区是1992年开始的故事，富有传奇色彩。在园区筹建过程中，我曾担任苏州市借鉴新加坡经验办公室负责人、园区第一任秘书局长，1998年去北京工作。
现在回来看看，园区建设得很美。可是，在我眼里，苏州工业园区最珍贵的东西，在于她的思想追求，园区的思想价值远高于经济价值。这是当年在邓小平思想影响下，一大批中国有识之士锐意改革，学习借鉴人类社会文明成果，试图以最小的社会代价改造苏州，探索苏州如何走向现代文明的一种伟大尝试。
今天我们所在的这个小姐楼,多次被选为中新商谈的地点，许多思想火花在这里碰撞。而引导大家深入思考的，正是小平同志的改革思想。当年我在小姐楼有一个发现，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苏州人，到这里不会有太多的敏感。但如果是一个外国人，他的感觉会非常不一样。他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会在内心深处引起强烈的震撼。我从一位新加坡朋友的话里得到了印证。
我记得在休息时，有位新加坡朋友在小姐楼外凭栏观景，脸色凝重，自言自语，但一字一句听得真切。他在说：中国实在太大了，你们睡觉时资源在长出来，下雨时资源也在长出来……当时我很奇怪，你怎么看这么小的一个园子，会看出一个“大”字来，发出“太大了”的感慨？其实，外国人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种中华民族的创造力，还有它深厚的文化底蕴，由此联想到它广阔的国土，这个民族的一切独特优势。新加坡是一个城市国家，他们自然会生出更多联想。所以，选择这里，我想，第一，是显示苏州的创造力，显示一个伟大民族曾经有过的创造力。如果不在网师园，到苏州市区的其他地方去，到竹辉饭店去，那就比人家的差远了。在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与苏州合作，真是找对地方了。再一个，从事商务活动，有时会吵得很厉害，为了苏州的利益，有些事是必须争的。当时许多同志在中新谈判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种智商真是了不得。然而，苏州人情商也高哪，吵累了，就在小姐楼听一曲评弹，说一段评书，然后再一起下去，在园林中走走。这时环境换了，心情开始变好。这时往往会取得意想不到的进展。我看他们高兴了，我也放松一下自己，就像今天这样，我会对着小姐楼里面看。里面黑洞洞的。我想这位小姐，她美丽的灵魂一定还在这里，离我们并不远。她一定会帮苏州人的。因为苏州所要建立的这个现代文明，也是解放她的。她从内心是希望过一种平等、自由、幸福、美好生活的。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权利过这种生活，没有谁可以阻挡这种历史的潮流。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现在园区也编了年鉴，应该说所记录的大事件都是准确的，但对思想价值的反映不够充分。我认为，苏州工业园区对于苏州的发展，甚至中国的发展，有其重要的历史价值。这种价值，不仅仅是经济的、规划的价值，也不仅仅是它的亲商观念，而是一种当代中国人的理想追求，是一种向世界学习、走自己道路的思想勇气。
园区思想价值的核心理念，归根到底就一句话，要让苏州人民随时分享经济进步的成果，过上更好、更有尊严的现代社会生活。附加条件是，老根不动，嫁接新枝。我们的基本制度和基本原则不动，但在这块试验田里，要培育新的种子和树苗，开始新的科学实验。这条道路没有现成模式，一开始可能不太清晰，要不断学习，不断探索，自主地创新实践。我理解，这就是著名的“摸着石头过河”的思想。园区如果放弃了，或者降低了这种向世界学习和不断改革创新的思想追求，它的活力会受到很大影响。
二
我认为，苏州的干部现在非常需要学习。学习是确定大战略的必要阶段，能解决大思路、大问题。苏州工业园区创建的过程，就是对内对外学习的过程。今天我想告诉你们，有四个人，对建立苏州工业园起了重要作用。希望苏州人永远不要忘记他们。
第一个是经济学家吴敬琏，他现在非常有名。那时我们上北京，先后去他家许多次，每次都带个小本子去听他讲，那是真听，一听几个小时。吴敬琏跟我们说中国一定会走向市场经济，跟新加坡合作正逢其时，你们有十年时间去搞试验，往后要看国家向何处发展。他是一位思想家，他的预言很准，没想到市场化改了十年，许多地方又改回去了。吴敬琏现在的观点是，中国的市场经济一定要走向法治的市场经济，他建议中央亲自统筹协调改革的顶层设计，强烈呼吁重建体制改革工作班子，以冲破利益集团阻碍。苏州工业园区的建立，惊动了不少中国的名人，可以说惊天动地，但外面不知道，很平静。他的爱人周教授，为了他的研究，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坐在边上一动不动看着，过一刻钟加一下茶水，场面真是感人。那么小的屋子，坐着中国最有良知的经济学家。从吴敬琏那里，我们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第二个是著名的社会学家费孝通。费老在苏州的时候，我们经常接待他。到北京，一次一次去请教他。费老用他的社会学思想来跟我们讲，我们问他能不能在苏州找一条路，比如与新加坡合作。他跟我们讲的核心思想，就是苏州有没有这个文化自觉。他早年主张社会学是应用性的，就是要讲究实用。到了晚年，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提出一个文化自觉的观点，意思是说文化的东西本身没什么知觉，人才是文化的核心，而人是有自觉的。他的意思说得很深，我记得我们也议论过。人自觉到一定程度，他会去选择文化。古代的苏州人曾经选择过文化，但那是一群什么人呢？至少，这些人都志趣不凡，或者被贬隐居，或者经商有道，但文化品位极高。于是选择了一种隐秀的园林文化，把园子的门搞得小小的，一眼看不到里头。在园子里面，却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这种文化，本质上反映的是一种谨慎的心态和才尽其用的梦想。所以我常说，苏州园林的名字是不可以乱改的，拙政园、退思园才是当时主人真实的思想境界。万景山庄绝对不应该是苏州的名。费老这一问，真是惊天一问，果然被他言中。费老还提出超经验的思维，他说工业园区是用一种很先进的思想才能完成建设的，苏州有这个群体吗？果然，重硬件而轻软件的情况，从园区一开始建设就出现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其实，费老已经婉转地回答了我们，这条路在中国很难走，因为人的文化自觉还没有到这一步。对它的艰巨性要有足够估计。
第三个是曾任外交部长、国务委员的唐家璇，当时是副部长。他是从政治层面上同我们分析，说如果你们要做一个美国工业园、日本工业园、台湾工业园，建议你们就此罢手。因为太复杂，争论太多，你们耗不起，等不起。唯独同新加坡合作，没有政治问题，你们积极争取，国家批准后可以放手发展。
第四个是胡平，当年国务院特区办主任，原来的福建省省长。他的功劳很大，今天我不多说了。他提出过一个有名的观点，叫新加坡经验中国化，苏州工业园区新加坡化，说明他当年反复思考的，也是这条现代化道路怎样才能走得通，特别是中国化的问题。
这四位，都是中国的名人，他们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的不同视角，传递了来自世界的研究成果和信息，中国高层改革开放的决心，以及这种抉择的艰难，在极小的范围里，给了这批创业者以指点，坚定了他们的信心。江苏省也采取了非常有力的措施，赢得了与山东等地的竞争。省里领导说，山东拿出四个城市给新加坡选，我们江苏就一个，就是苏州。省市组织了规模空前庞大的代表团，上北京向国务院汇报。国家要求九个部委包括公安部组团，上新加坡做专门考察，我们做工作人员陪同前往。他们回来给国务院写报告，认为可以建，没问题。最后，中新两国政府批准，建立中新合作苏州工业园区。国家计委同意给苏州工业园区一个亿美元的项目审批权，后来外交部给园区独立签证权，国家、省各个部门纷纷向园区放权。以后的事园区年鉴上都有。
三
国家批准在苏州工业园区借鉴新加坡经验，意义十分重大，在全国开发区中绝无仅有，我们应该很好去体会，去实践。苏州许多干部去过新加坡。你去一看就明白了，新加坡的经验其实都是向世界上学的。借鉴新加坡经验，就是通过这个窗口观察世界，借助这个平台，更加安全、有效地学习、借鉴、消化、吸收人类社会的文明成果，减少我们自己摸索折腾，避免走太多的弯路。这个软件的平台，如果苏州不能充分加以使用，损失可太大了。
顺便说一句，园区创建时的商务谈判非常艰苦,不像传说的那样轻松。CSSD(中新合作苏州工业园区开发有限公司)全部商务文本有1米高，最后一稿是第44稿。这种谈判阵势很大，双方派律师，新方律师两次晕倒，是抬出去的，太累了。苏州的朱伟律师当时是主动参与，不要钱。这些人，都是精英，你脑子迟钝一点，就入套了。所以，我说当一个领导，不一定要自己很强，但一定要善于听取各种意见，要有人才库，用智囊团。美国人从伊拉克撤军，有一百多个方案。我们呢，如果事情来得急，一个方案还是临时研究的。不出问题倒不正常了。
所以你们说小姐楼运气好，也有道理，是苏州人杰地灵，市运方兴未艾。“十八大”以后，苏州特别是园区应该继续解放思想，在重点领域改革方面走在全国开发区前列。无论治理一个城市，还是管理一个园区，我看还是民主、法治靠得住一些。现在发展中问题很多，但并不可怕，毕竟经济起来了，我们有足够实力去解决问题。衷心祝福苏州工业园区再创辉煌！感谢各位在网师园小姐楼陪我赏雪聊天！
名家说园
综观网师园，以水为主，主题突出，布局紧凑，沿池布置简洁自然，空间尺度斟酌恰当，并成功地运用比例陪衬关系和对比手法，获得较好的艺术效果，尤以精致小巧著称，摒除了堆砌罗列的烦琐风尚，可视为苏州中型古典园林的代表作品。
——刘敦桢
网师园清新有韵味，以文学作品拟之，正如北宋晏几道《小山词》之“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建筑无多，山石有限，其奴役风月，左右游人，若非造园家“匠心”独到，不克臻此。足证园林非“土木”、”绿化”之事，故称“构园”。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境界”二字，园以有“境界”为上，网师园差堪似之。
——陈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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