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沧桑

苏州日报 20040313 二卷13页

■王稼句

旧时。苏州古城南北各有广袤的田野,一称为北园,一称为南园,真可说是“都市田的村庄”。早春菜花极盛,暖风烂熳,一望金黄。郡城士女纷纷前往,游春赏景,寻芳选胜。虽说是在古城里,实在也可看作是郊游的。乾隆年间,沈三白就住在南园附近,经常邀集朋友去那里游玩,最有意思的一次,他记在《浮生六记》里,说南园上没有酒家食肆,如果“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他的妻子芸娘想了一个办法,问街坊挑卖馄饨的鲍老雇了一担炉灶,他们在南园的柳阴下席地而坐,先烧水烹茶,然后暖酒烹肴,一边小酌谈笑,一边观赏春意盎然的景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真是一次别具一格的雅集。在前人的咏唱里,南园确是半村半郭,满是田园风味,以看菜花为最宜,清人陈笠生《南园看菜花》诗曰:“满地黄花锦织成,百番时鸟弄新晴。路于绛雪堆中见,人向春风暖处行。四面穿渠通略彴,一绳分罫错棋枰。携瓶挈盒知多少,醵饮偏馀话旧情。”由此看来,沈三白等人在那里饮酒看花,也是旧时苏州寻常的风俗活动。  

    在这样一片旷野里,除池塘、河流、田塍、杂树、小桥外,还有几处寺庙,几处院落,向东南望去,一道苍古的城墙,连绵逶迤;向西南望去,文庙大成殿和沧浪亭掩映在森森古木的一片绿阴之中。

    南园上,住着不少菜农,他们每天清晨挑着新鲜的蔬菜,去街坊间、城门口叫卖,近人金孟远《吴门新竹枝》有一首就咏道:“茭白青菠雪里蕻,声声唤卖小桥东。担筐不问兴亡事,输与南园卖菜翁。”范烟桥在《茶烟歇》里将菜农自担菜蔬入市,善价而沽,称为“挑白担”,也不知何所取义。这样的田园生活现象,至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存在。我读中学时,就有不少同学住在南园上,放学以后,他们便帮着家人担粪、浇水、摘菜、喂猪,这当然不会有“灌园鬻蔬”的情趣。那时沿着工人文化宫南墙往东走,就完全是农村的景象了,茅舍竹篱,鸡犬桑田,泥路边上,粪缸一只接着一只,微风吹来,不时闻得到那种特殊的气味,似乎并不像如今一些公厕里的那样难闻,这也是久违的了。

    在这样的境地里,大概不会想到什么国家存亡、社稷兴覆的大事来,然而南园的历史正蕴含着一段沧桑,说来也是颇可让人感慨的。

    唐代末年,临安人钱镠从军,因镇压黄巢、击败董昌有功,被唐昭宗李晔封为镇海、镇东军节度使,至后梁开平元年(907)封为吴越王,龙德三年(923)封为吴越国王,虽然未曾称帝,但仪卫名称,多用天子之制,即五代十国之一的吴越国,所据地方有一军十三州,南至福州,西至衢州,北至苏州,包括今浙江及江苏南部和福建北部。钱缪及继承者实行“保境安民”的基本国策,这是由吴越国的国情决定的,它的西北,先是强大的吴国,以后是南唐,南方是闽国,为了求得国家安定,它一方面纳贡称藩,臣服中原的“正统”小朝廷,借以牵制强邻,并取得他们的支持,欧阳修在《有美堂记》里这样写道:“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另一方面,虽然吴越国的兵力和财力可与后梁争一时之雄,但战略上是明智的,绝不发动战争,《十国春秋》记钱缪的话,“吾若外讨,彼必乘虚滋扰,百姓必遭荼毒”;“吾以有土有民为主,故不忍兴兵杀戮耳”。故江南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孙觌在《枫桥寺记》里写道:“盖自长庆讫宣和,更七代三百年,吴人老死不见兵革,覆露生养,至四十三万家。而泰伯庙栋犹有唐昭宗时宁海镇东军节度使钱缪姓名书其上,可谓盛矣。”这是苏州历史上的黄金岁月。

    就在那时,钱镠的第四子钱元璙在苏州起造南园,诗人罗隐是钱镠的幕僚,曾经应邀一游,《南园题》咏道:“搏击路终迷,南园且灌畦。敢言逃俗态,自是乐幽栖。叶长春松阔,科圆早薤齐。雨沾虚槛冷,雪压远山低。竹好还成径,桃夭亦有蹊。小窗奔野马,闲瓮养醯鸡。水石心逾切,烟霄分已暌。病怜王猛畚,愚笑隗嚣泥。泽国潮平岸,江村柳覆堤。到头乘兴是,谁手好提携。”当时的南园,广袤空旷,充满了野趣。至后梁乾化时,钱元璙迁苏州刺史,后来又授中吴军节度使、苏常润团练使,驻治苏州前后三十年,又对南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兴建,花木亭台盛甲一时。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记道: “南园之兴,自广陵王元璙帅中吴,好治林圃。于是,酾流以为沼,积土以为山,岛屿峰峦,出于巧思,求致异木,名品甚多,比及积岁,皆为合抱。亭宇台榭,值景而造,所谓三阁八亭二台,‘龟首’、‘旋螺’之类,名载《图经》,盖旧物也。钱氏去国,此园不毁。”钱氏南园的范围很大,北至今书院巷,南至城垣,东至葑门,西至盘门,在苏州园林史上,南园可以说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了,苏舜钦构筑的沧浪亭、范仲淹创建的府学文庙,当时都是南园的一部分。

    北宋雍熙初年,诗人王禹偶知长洲,政事之暇,常至南园醉饮, 《南园偶题》诗曰: “天子优贤是有唐,鉴湖恩赐贺知章。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迷人胜概,可以想见。可惜至大中祥符年间,京师建造景灵宫,南园的奇峰异石被郡守进贡,楼榭台阁,也岁久摧圮。另外,苏州城市建设南移,南园的面积逐渐缩小,景观也逐渐旷废,部分锄为菜圃,清池乔木往往杂次于民居。然而至元丰年间, “所存之亭,有流杯、四照、百花、乐丰、惹云、风月之目,每春纵士女游览,以为乐焉”。大观末年,蔡京罢相,拟移居江南,徽宗赵佶以南园赐之,蔡京有诗咏道: “八年帷幄竟何为,更赐南园宠退归。堪笑当年王学士,功名未有便吟诗。”可见当时南园尚有规模。南园的最终毁灭,当在建炎兵火之际,如今从《平江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是一片空白。

    自南宋以降,南园日趋荒芜。同治四年(1865)暮春,苏州文人袁景澜曾去寻访旧迹,写了一篇《游南园沧浪亭记》,“桃菜花已残,芳柳被堤,风暖草薰,远近一碧”,流水居“已迷其处”,巴家园、赤兰祠“倾圮不堪游瞩”陈氏又一村“据为军营”,大云庵“近为军械局”,羊太守元保祠“亦为军火局”,南禅寺中州三贤祠“所残过半”,沧浪亭“老树当阶,残碑仆草,石棋枰芜没荆棘中”,紫阳书院、正谊书院及可园“仅存败堵”,真是“目之所见,盖无非毁者”, “欲访寻旧日之池台亭馆,已渺不可得矣,而况于春游士女莺花裙屐宴集笙歌之陈迹哉”。钱氏南园已是一个遥远的旧梦了。

    如今,我住在南园的故址上,远近鳞次栉比的楼房,大街小巷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实在难以想象钱氏南园清旷的景致,甚至曾经见得的那一番田园风光,也似乎渺不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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