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绣楼

苏州日报 20040503 一卷39页

■荆歌

 一走进这个废园,我就想返身退出。可是朋友一定要我进去看一看。他今天请我到这里来,是要我为这园草撰一本导游手册。他说:“当你看到园内两棵白皮松后,一定会惊喜不已。”白皮松确实罕见。通常我们所看到的松树,树皮都呈黑褐色,且粗砺得无以复加。可是这园中的两棵千年老松,树皮却是白色的。据朋友说,树皮还比较光滑。是不是像女人的手臂?他开了一句玩笑,说:也许更像是女鬼的手臂。由于树的高大,尚在园外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这两棵所谓的奇树了。它们的树冠,像灰云一样悬浮在这个小镇的上空。想当然这灰云之中,还隐藏着一到两枚鸟巢。究竟什么样的鸟儿,会选择松树筑巢,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倒是见过筑在大银杏上的鸟巢的,它几乎处于树的最顶端了。在我看来这样反而不够安全。再轻的一阵风,都可能把那高入云端的鸟儿的巢穴吹去,让它重新化作羽毛和干草,在天空飘散。鸟巢不知疲倦地在天空上摇动。如果它不动,就像是天空的一个洞。果然废园的白皮松上,也是有着一个鸟巢的。呱呱,有这样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鸟巢里发出来的。也许这声音,根本就不是鸟类的叫声。自然界中,其实有许多声音,与我们的判断错位。比方说夏夜的蛙鸣,据说是由蚯蚓发出的。至于一种所谓野鸭子的叫声,却是某种昆虫以它坚硬的翅膀高速磨擦所致。而一截朔风中的毛竹,则常常让人们误以为是什么人在凄惨地哭泣。还有午夜婴儿的啼哭,总是与猫的叫春混淆不清。 

    园中的大部分建筑,并不破败。但是,它们就是给人以旧的感觉。这种旧,是旧到骨子里去了。就是先民的地穴式建筑,也不会比它们更旧。旧并不一定就是年代的久远。旧是一种感觉,就像晦气和憔悴一样,并不能从一张脸面上剥下来,单独陈列。 

    朋友踌躇满志地说,这儿的一切,很快就会焕然一新,将以全新的面目,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厅堂里将摆放成套的仿红木家具,墙上少不了名人字画,各种盆花也将出现在有着檐雨痕迹的青石板上。卖的就是旧气,他说。但是这深刻的旧,冷入骨髓的旧,我想会把一些心灵刺伤。也许这一点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将运来成桶的油漆,把这种冰一样的旧给覆盖掉。欢声笑语,重又会在这儿蜻蜓一样点出涟漪。青春的香气,又要从这儿风一般掠过。那种尖锐的旧,被白日的强光所覆盖。它只有到了夜晚,在很深的夜里,才会露出头来,草一样疯长,月色一样弥漫成满园白霜。 

    走上那个木梯几乎已经断裂的小楼,我很难把它与一位美丽安静的小姐联系起来。除非她是一个披了画皮的女鬼,或者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精。朋友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画片,把一个线描的古代美女递到我的面前。他说出了她的名字,说她不仅精于女红,还弹得一张好琴,写得一手好诗。当然是红颜薄命,她死时还不满十六岁。她短暂地生活在明代,就在这个鬼气森森的楼里,度过了她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她在这里读书抚琴,吟诗作文。她几乎从不离开这个小楼,饮食有人端来,大小便有人运走。她也许情窦未开,不懂得欢笑和流泪。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不幸落入庸医之手?画片上的她蛾眉凤眼,杏桃小口,发髻如云,是一幅古代美女的标准像,没有个性和特点。也许这个画上的人儿,根本就不是她。也许那时候的女孩子,被画到画上,就都成了这模样。朋友说,在这座绣楼之上,闺房之中,将恢复出这个明代女孩儿的书案琴桌和兰床。届时什么人都可以来此凭吊。酒足饭饱的蛮汉,可以坐到床沿上照相;妓女也可以在琴桌前装模作样地弹拨几下;粗男俗女喧哗着从狭小的木楼梯上咚咚咚咚地上来下去,对导游低级下流的笑话玩味不止。 

    这个明朝女孩子的诗稿复印件,后来被我带回到家中。细读之下,我更愿意相信她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小美女。她的诗不仅绮丽,而且老到,甚至饱含着练达人情。这样的诗,对一个足不出户,生命都没有完全绽放的小姑娘来说,即便是抄袭,也不会如此得其要旨。她的皮肤与白皮松一样白。她体弱多病的娇小身子,在小楼里弹琴,就像雏鸟在鸟巢里鸣叫。她的绣楼和松枝间的鸟巢,一起在微风中轻摇。她根本就不是人间真实的女子。她从来就有形无形地徘徊在这个废园里,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那三百多年前的一段十六载光阴,只是她一次兴之所至的游戏。怪不得我一进这园,就感到了一种异样,差一点掉头就跑。我奉劝日后的游客们,上了这小楼,可得加倍小心,要紧的是闭上他们的臭嘴,更不要动任何下流的念头,否则弄不好就会大祸临头。而这一条,要不要在《游客须知》中写明?我相信,为促进旅游发展经济计,我的朋友肯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那就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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