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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老人一一在此躬迎
苏州日报 20160521 A第08版
■柳袁照
十中校园有一条小道，很不起眼。从瑞云楼西门出来，路过“恩钿月季园”就是。两旁树木扶疏，掺杂着各类花草，特别是早春以后，一派春意荡漾。小径北侧有“来今雨斋”，两旁伫立有着数百年树龄的圆柏。再走数十米，两座湖石堆叠的假山，端坐两旁，如一历史深邃之门，穿过此门，即达瑞云峰前庭。去年，我为这条西花园小道，写过一篇小散文《春花小径》，现在又到了这个时辰了，踌躇一番，竟错了时节，转眼春花落尽，初夏已经悄然到来。
站在瑞云峰前庭，面南是瑞云峰，转过身，面北，即是“长达楼”。初夏，虽然离春天不远，景致完全不一样了。雨中，鸟声似乎更脆、更幽。除了我自己，只有树，遮天蔽日，除此之外，只有鸟，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只身站在那儿，有一种隐逸之趣。雨稍大了一些，撑一把伞，雨点打在伞上，或不撑伞，雨丝落在身上，是清凉，是倜傥。瑞云峰于1779年从留园搬迁于此，是为迎接乾隆第二年下江南来苏州。留园还有一块名石冠云峰，为了迎接皇帝，只能来此一个。雨打瑞云，雨水顺着石缝石罅流下来，形成道道溪流，或激流，所谓“皱、漏、瘦、透”，雨中的状态，才是真正的好光景。瑞云峰，矗立于水池之中，一池雨中之水，水花溅起又落下，涟漪一个接一个，荡漾、散开，散开、荡漾，而瑞云峰，像水中的帆船，又像一朵瑞云，分明有一条龙盘旋其中。龙首高昂，龙口微张，龙身苍凉如山脊蜿蜒而下。当年的长达楼是正寝宫，乾隆皇帝每日清晨推开重楼之窗，迎面看见此石，何其欣喜？
长达楼是1933年，在原正寝宫旧址上，蔡元培等社会贤达为纪念振华女校创办人王谢长达女士而集资建造的。此楼虽为重建，但我以为旧制仍在。数月前，去了山东昌邑李煦故里。李煦是研究我们这个园子绕不过的人物，他是康熙时的苏州织造署的织造，拿今天的话说，即“苏州织造署的署长”，这个园子的主人，是康熙的宠臣。李煦的妹夫叫曹寅，也是他织造署的前任，曹寅的孙子就是曹雪芹。曹雪芹笔下的贾母则是李煦的妹妹、曹雪芹的祖母。所以研究《红楼梦》、曹雪芹，李煦是不可缺的。他本不姓李，姓姜，因父亲过继给了一位李氏将领为子，遂改姓。昌邑故里，现今还存“姜氏祠堂”，其祖宅在祠堂不远处。那时的李煦风风光光，曾几次与曹寅一起接驾。他俩有直接给康熙上奏折的特权，所以周边常集聚着权贵名士。去了昌邑，又上了青州，青州博物馆珍藏着一件《李煦四季行乐图》，所谓的行乐图，即相当于今日的“写真集”。李煦于四季之中的图像，或骑在马上，或坐在舟中，或游在郊外，或坐在窗下。当时没有照相，人的形象靠画师描摹下来。李煦的行乐图传世有四幅，两幅不知下落，另一幅几年前曾拍出1800多万元人民币的高价。四季行乐图之冬季图，瑞雪纷飞，李煦坐在窗前，两楼最东处窗口，面西而坐。我在青州博物馆一见此图景，大吃一惊。那不是如今长达楼二楼最东那个窗口吗？屋檐、翘角、窗棂什么都像。
一个《李煦四季行乐图》中的窗口，距今三百余年，一个当下瑞云峰前、长达楼上的窗口，这两个窗口，是不是可以给人联想？李煦300年前在这里当了30年织造，康熙来苏州，内廷画师跟着来，李煦顺便也让给自己画上几幅，使得我们如今可阅李煦真颜。冬季的李煦穿着红衣裳，就在这个窗口坐着，估计那时他正六十岁上下，有何感想？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了？雍正接位后，曹家、李家倒了霉，抄家、流放，李煦最后饥寒交迫，死于打牲乌拉，即今吉林市北郊。看了此图，我曾写下了这样的几句话：走过总得归去，织造署里过冬天。无忧是忧，红衣白雪三十年。功名倏忽掠过窗前，荣辱是云烟。
历史浸润过的地方毕竟不一样，有种沧桑的气息会不经意地流淌。什么才能证明这个地方有历史而不是那个地方有历史？一定是树木。瑞云峰周边都是树木，有一百多年的树木，有两百多年的树木，还有三百多年的树木。这些树木都对应着历史，三百多年的，与康熙对应，两百多年的，与乾隆对应，一百多年的，或许可以与王谢长达、蔡元培对应了。植下这些树木的时候，他们正在这个园子里。那个时候，他们走在园子里是一种什么情形？如今，我们回望，只是一点点隐约的影子。我常羡慕这些树，它们都曾如此与这些历史人物相遇，相迎相送他们来过走过。那幅拍卖了1800多万元的行乐图，有众多的名人题跋，如曹寅、宋荦、尤侗、朱彝尊、赵执信等，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今安在？
对春天，我似乎关注得更多，其次是秋天，令人失落的情景，也似乎容易使人产生审美性感动。而对夏天，包括初夏，缺少认真观察、细微体悟。浓荫匝地，树叶都是新叶，娇嫩、葱翠，最有情趣的是雨天，特别是江南初夏的雨天，雨水不大不小，浓密的树叶之间，滴滴答答，如线下落，似断似连，浓阴之下，雨水成雾气，走在其间，独自一个人尤佳。此刻，走在西花园初夏小径，正恰是遇到了这样的境遇。雨水之中的瑞云峰，似乎更灵动，端详它，似与人语。四周之湖石，也绝非等闲之物。视野略偏西南，活灵活现一个黑熊，伸直后肢，如人般直击立。视线再转到正西，一座假山坐落前方，山顶分明有一只千年神龟，惟妙惟肖。迈开脚步，沿着池塘，由西而东，会看到骆驼驮物、猴子蹲于山。最奇妙的是一只苍鹰栖息于东南角，时刻展翅欲飞。正是这块奇石，会幻化成不同的形象。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所看到的情景完全不一样，换一个视角，看去像一位美女，侧着身子，头像前倾，长发披肩，若有所思。再移动一两步，看去像一尊菩萨，身披袈裟，低头闭目，似乎正在朝拜着瑞云峰。捡一块略微平整的石头，静坐一隅，怀想之情思，如雨水之流淌：三百年是一部剧我坐在历史的浓荫里看演出一阵脚步静一阵脚步远历史的老人一一在此躬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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