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石如镜鉴人心

姑苏晚报 20051119 四卷115页

■毛栋良

2005年11月的一天,苏城天气骤冷。午后独自一人去文庙,去看廉石。

    关于廉石,我记得一些大概。这是一位苏州籍官员廉洁奉公的故事。相传,三国时吴郡人陆绩出任郁林郡(今广西梧州、玉林一带)太守,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罢官准备走海路返回江南故里时,随身行李仅数卷书籍而已,以致于归舟太轻不胜风浪,只好就地找了一块巨石放置舱中。关于这一千古美谈,关于这一廉吏楷模,文章很多,众说纷纭。譬如,有人称陆绩是名将,卒于任上,廉石是由家人带回苏州的;譬如,有人说陆绩回到家乡后将镇船石运回宅院,并手书“郁林石”三字镌刻其上;还有人以为陆绩是晋代人;甚至有人认为陆绩是告老还乡的,为了压船运走了多车石头。当我逐字逐句翻阅这些资料的时候,当我毕恭毕敬追慕先哲风范的时候,陆绩的身影,廉石的来历,反而变得模糊不清,反而变得扑朔迷离。

    百闻不如一见,还是去文庙看一看廉石吧。

    受命南征

    午后的文庙,一片冷寂,落叶随着秋风在地上飘滚。

    文庙是廉石最好的归宿。英年早逝、年仅32岁的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虽有军事,著述不废”,总其一生,儒雅为本。廉石,作为他品行的结晶,作为他一生的杰作,安身在读书人的圣殿文庙内,陆绩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不过,让人费解的是,一介儒生为什么会受命南征,到千里之外的郁林去开疆拓土?关于此事,《三国志·吴书》是这样记载的:“孙权统事,(绩)辟为奏曹掾,以直道见惮,出为郁林太守,加偏将军,给兵二千人。绩既有躄疾,又意在儒雅,非其志也。虽有军事,著述不废。作浑天图,注易释玄,皆传于世。”从这段文字来看,我们有理由认为,陆绩是被人“穿小鞋”而无奈去郁林的。你想,明明他“有躄疾”,双腿残废,是一位残疾同志,应该好好照顾才是;明明他意在儒雅,驰骋疆场“非其志也”。可是,偏偏让他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去镇守南疆,这不明摆着是给人“穿小鞋”吗?

    陆绩的不得志、受排挤,是咎由自取的。

    史载:孙策在吴,张昭、张纮、秦松为上宾,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绩年少末坐,遥大声言曰:“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虽童蒙,窃所未安也。”昭等异焉。

    何谓“异焉”?或许有刮目相看,赞赏之意;或许有奇谈怪论,厌恶之意。无论如何,陆绩的主张在彼时是不合时宜的。东汉末年群雄割据军阀混战,是一个曹操所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时代,是一个尚武用兵、以实力论英雄的时代,而陆绩却不识时务,建议“不用兵车”,“修文德”。这不是犯了很严重的路线错误?好在他们陆家是江东四大家族之一,吴主孙权还是给了他一官半职。那么你就安安稳稳拿份工资,意在儒雅著书立说罢,或者摆弄摆弄天文历法也好啊,可他热衷指点江山,喜欢忠言直谏,不懂得上面拍平下面摆平,不懂得捣捣米强糊一团和气,这个不对,那个不是,弄得“以直道见惮”,上下左右都烦他怕他。正好郁林郡缺个太守,那就让他到基层锻炼一下,让他到边疆体验一番,让他到蛮荒之地“修文德”去吧。

    就这样,一位书生意气的残疾青年,拖着残废的双腿,带了几卷书籍,黯然离开了烟水吴门。

    惠泽一方

    一路上陆绩有点落寞,有点伤感,甚至可能有点怀才不遇的小情绪。但是一抵达郁林,他就不亦乐乎地忙碌开来。这是知识分子的一大特点。受点挫折,受点打击,吃点苦头,不算什么,只要一个舞台一显身手,足矣。

    陆绩在郁林做了哪些实事办了哪些好事,野史笔记、地方志乘仅存一些零碎的记载。有说他带领百姓治理南江构筑郡城的;有说他发动群众开掘水井提升生活质量的。影响深远者,莫过于他身体力行传播儒家文化。陆绩自己就是一个孝子模范。《三国志》云: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欲还遗母。”术大奇之。这个故事后来列入二十四孝广为传布。

    在郁林任内,陆绩还忙中偷闲潜心科研,制《浑天图》,注《易》释《玄》。

    看着土著居民慢慢“之乎者也”起来,看着自己有所作为惠泽一方,陆绩心里喜滋滋的,当初的郁闷、失落早已抛置脑后,他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土地,还特意将他任内所生的女儿取名为“郁生”。如果不是沉疴缠身,陆绩很可能扎根南疆一辈子了。

    陆绩是在郁林染病的,而且是致命的。这从他临终遗言“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可以看出一二。郁林这个地方湿热逼人、疫痢肆虐、生活条件极差,又要处理军政事务,又要埋头著书立说。当时撰写学术专著很不容易,文化资讯传播狭窄,可资借鉴的资料相当匮乏,完全要靠独立原创,哪像现在一些“文抄公”,网上搜索复制粘贴轻而易举。终于,陆绩累坏了,病倒了。他自知来日不多,就叶落归根告病回乡吧。因为病体沉重,双腿残废,只得取道海路。

    陆绩行李萧条,没有成箱的金银,没有成堆的珍宝。说句实话,贫困落后的郁林郡也没什么民脂民膏可以搜刮,当然贪污个扶贫专款,挪用个军饷粮款不是没有机会,但是“忠孝仁义、修齐治平”哺育培养起来的陆绩,哪能这么寡廉无耻,哪能这么斯文扫地,何况与之交恶的同僚正巴望着揪住什么“小辫子”打个“小报告”呢。所以陆绩两袖清风,空舟无装。船太轻了,大家担心一旦入海会被风浪颠覆。这时,陆绩转身看见了岸边的一块顽石,那就把它搬上船以镇波涛吧。

    一块稀松平常的镇船石,就这样幸运地见证了陆绩的廉洁,铸就了千年的丰碑。

    更名廉石

    浮想联翩,信步前行。过碑廊,出小门,一拐弯,数步之外,绿树掩映之下,一块巨石依稀可见。走近,一块其貌不扬的花岗岩石而已,2米高1米宽半米厚,论气势壮观,称之为巨石恐怕有些溢美,论瘦漏透皱,难与留园冠云峰、市十中瑞云峰媲美。铁划银勾的“廉石”两字,却让人肃然起敬。

    石头如此貌不惊人,如此寻常无奇,甚而至于“辞多劝诫、明乎得失”的《三国志》也将它疏忽了遗漏了,没有为陆绩添上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或许有良史之才的陈寿别有用心?要知道他曾涉嫌以书谋私的。关于这一公案,《晋书》是这样叙述的: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傅。”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

    还有,汇集汉末三国两晋士大夫逸闻轶事的《世说新语》,描述石崇与王恺的变态斗富不厌其详,为什么对这块顽石也沉默无语、只字未提?

    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对陆绩的清廉佳话津津乐道,口口相传,他们对清官的敬仰,对廉吏的渴求,对贪官的憎恶,都注入了这块意义非凡的石头。陆绩的后人更是将这块与众不同的石头视为传家之宝。由欧阳修等编撰、成书于北宋嘉五年(公元1060年)的《新唐书》写道:陆龟蒙在姑苏,其门有巨石。远祖绩,尝仕吴,为郁林太守,罢归无装,舟轻不可越海,取石为重。人称其廉,号郁林石。大概就从这个时候起,郁林石载入史册,声名日隆。

    沧海桑田。时至明弘治年间,人们再看到郁林石时,“(它)在娄门内北岸军营之口,去城三十六步,其状如卵,高出土者二尺,长六尺有奇,陷土中者莫可知”。虽然没有任何表识,但过往百姓犹能指称“此汉陆公郁林石也”。弘治九年(公元1496年)监察御史樊祉巡按吴中,来苏考察干部的政绩、品行。他闻听此事唏嘘不已:这样一件先贤遗物,这样一个廉政典型,怎么不大张旗鼓宣传表彰?再说,“其石僻在东城,非官吏朝夕属目之所”,怎么不换个地方让官员们日日面对时时反省?于是,郁林石移置察院之侧(今察院场),并新筑一亭为之挡风遮雨。樊祉还重新给它取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廉石。一时“观者哄然,足迹不绝”。到了清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苏州知府陈鹏年觉得廉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从当官的后补梯队府学生员抓起,又将廉石移至苏州府学。

    如今,廉石静立于文庙内,遥望着一街之隔的沧浪亭五百名贤祠,缅想着名贤祠内的千古廉吏。若能开口说话,它对陆绩的短暂一生会抒发怎样的兴叹?它对今天的反腐倡廉会倾吐怎样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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