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灶的沧桑岁月

姑苏晚报 20161030 B第01版

■记者

   一、老虎灶的前世今生

  老虎灶源自哪个朝代?是何地特产?1872年11月20日上海的《申报》上一篇新闻,似乎可以为据:“余前见苏城内河均有储水之船停泊埠上……除了苏州,同时期的南京也有大量的老虎灶。”
  可见,早在十九世纪,姑苏的老虎灶之多,可以与省会都市相媲美。
  事实确如此,依偎在三万六千顷太湖怀抱中的姑苏,水资源特别丰富,除了人家尽枕河外,水井更是星罗棋布,给本是借水唱主角的老虎灶的生存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先决条件。
  笔者是从小生长在延伸在太湖之中的半岛东山镇上的居民,还在孩提时,为有限的煤球票计,常要去同学彩珍家开的老虎灶泡一两瓶开水回家。所以,我对镇上几家老虎灶的了解程度,比对自己口袋里有几个镍币还要清楚。
  余生也晚,只知道六七十年代,老虎灶的开水是一分钱一瓶;八十年代初期,是两分钱一瓶;往后,就再没有机会涨过。因为在后来几十年中,老虎灶都先后在各种先进燃料的涌入下,逐渐走向了关闭。
  2013年11月23日的《解放日报》上,有一篇《别了,最后的老虎灶》的新闻,具体记下了上海城中最后一只老虎灶关闭的时间:“上海市区最后一个老虎灶没有熬过今年的秋天,10月,因为成本问题和我们永别了。”
  估计我们苏州的老虎灶,大致也在那个时间段彻底消亡的。

  二、烧水工好像是伏虎人

  西街开老虎灶的好娘(东山人常把阿姨、姑母等长一辈的妇女,统一尊称为“好娘”),是我同学彩珍的姆妈。每趟我去泡水,尽管灶前矮台上的热水瓶早就成群结队,瞪圆了一只只饥渴难耐的眼睛在等待灌装开水,但好娘见了,总是以“小官先来”为由,优先给我冲水,同时不忘来一声“路上慢点走,覅打脱,当心烫痛”之类的叮嘱,每每使我心里一涌涌发甜。
  彩珍家的老虎灶,就像一张砖砌的大床。老虎灶是每天天不亮就要点火烧水的,直到夜幕降下才能打烊。所以,伺候老虎灶的人非常辛苦。好娘同样如此,在灶前一站就是一天,没一分钟消停:开锅了,她得左手持一把长柄漏斗,右手挽一把铁皮水杓,双手左右开弓,用最快的速度为热水瓶灌水:左手的漏斗在插向热水瓶口的同时,右手的杓子已从汤罐里舀起了满满一勺沸水,俯仰起合间,水已徐徐通过漏斗灌入了瓶中;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直到把矮台上所有热水瓶一只只灌满为止。老虎灶吃火凶,一畚箕砻糠或木屑倒下去,蓬一下,一会就变成了灰烬。为此,每过三五分钟,好娘就得给“老虎”喂食:右手钩去炉膛口盖板的同时,左手已紧接着安上漏斗;漏斗还在晃动,满满一畚箕的砻糠或木屑已通过漏斗,尽悉喂到了“老虎”的肚皮里。灶底是个一米多深的水坑,既拔风,也囤灰。为此好娘往往是刚扔下漏斗畚箕,又马上抄起钩子、捅条;而这时那边的水又在咕嘟嘟地直顶汤罐盖了……
  如果当真把老虎灶比作一只猛虎,那么,灶前的烧水工就好像是伏虎人!一天下来,筋疲力尽不说,整个人就像从煤窑里钻出来一样,只有两只眼白与一口牙齿是白的。

  三、老虎灶里藏戏法

  老虎灶的燃料通常是木屑、砻糠。木屑是木匠锯木时留下的锯末,砻糠是稻谷麦穗辗磨后脱下的外壳,由于它们不但货源足,价格廉,一分钱可以买几斤,还特别会“发火”(每燃烧1万吨木屑或砻糠,可替代0.8至0.3吨的标准煤),所以它们是老虎灶最欢迎的燃料。人们平时只要稍加留意,江南乡镇上哪个河埠头泊有满载砻糠的农船,就基本可以断定附近有老虎灶了。
  燃料虽然充足,但毕竟是成本,也要节约使用。
  老祖宗睿智,设计的老虎灶之火源使用,非常科学,他们分别根据木屉桶、大铁镬、汤罐这三件容器的大小与水的多少、水温的高低,采取了先汤罐、后铁镬、再木屉桶的次第迭进法,既节约了能源,又提高了开水沸腾(使用)的速度。具体操作时,伏虎人先是舀掉汤罐里的沸水,然后及时把大铁镬里刚开始冒“蟹眼泡”的热水补充进汤罐里,再把木屉桶里的温吞水补充进大铁镬里,最后把水缸里的冷水提进木屉桶里。尽管程序繁琐,但伏虎人不厌其烦,因为这样做不但可以使老虎灶上各种容器中的水温得到了科学的调配,还明显提高了把生水煮沸成熟水的速度,有效地节约了能源。
  为此,只要老虎灶一点上火,灶前的伏虎人总是没有片刻消停的机会,必须眼明手快、一刻不离地侍候着面前的老虎。
  百步无轻担。经营一只老虎灶,就是这么繁琐。就是膀大腰圆的好叔(好娘的丈夫),一天下来,也臂涨手酸挺不直腰了。
  好叔本是专事挑水续水体力活的。但是,光靠好娘一分钱一瓶(一杓)的沸水,利润实在微薄。所以好叔就螺丝壳里唱道场,挖空心思变戏法了:在老虎灶的旁边空地上,摆了几张八仙桌和十几条长凳,辟了半间茶室,专向进镇办事的男人们提供吃茶休息的地方。真是小鸡驮仔娘(苏州俗语:本末倒置的意思),茶馆里就此每天茶客盈门,生意比老虎灶还要好。
  尝到甜头后,好叔得寸进尺,干脆把每天下午茶室落市后的这段空档辰光也利用了起来,他先用一块屏风,为茶室装了扇活络门,然后撤去八仙桌,着地摆上几只大澡盆,顷刻就把茶室变成了混堂(浴室)。届时,他只要拎来几吊子沸水,便可以使那些去不成混堂却想淴浴的穷人们,用几分钱换得一个惬意的盆汤浴了。
  经好叔一变戏法,老虎灶一天到晚更加人气十足了。
  当然,水的质量,才是彩珍家的老虎灶得以持续生存的一个关健所在:一是此店卖出去的熟水,绝对是“笃笃煎”(一百度)的,从没有温吞水出店;二是此店所用之水,都是从街上的深水双井里吊起来的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六十年代中期,有一年,东山遇到百年大旱,镇上所有的水井都见了底,好叔不得不去五六里外的太湖边挑水。但湖水毕竟混浊,沉淀上几天仍难以清澈见底。好叔就往水缸里投入明矾,再用根竹竿用力在水缸中搅出一个漩涡,使湖水得到快速沉淀。所以,彩珍家的老虎灶所供应的开水,始终是清澈无浊的。
  彩珍曾骄傲地告诉我说,她家的老虎灶,是她的阿爹(祖父)手里传下来的,她刚出生不久,才公私合营,变成了镇集体商业,而她的爹娘也因此都变成了吃公家饭的人,每月拿工资的。唯恐我不信,她还特意把挂在店里的一张工商营业执照指给我看。于是,粗通文墨的我才通过执照上“经营范围”一栏发现,原来老虎灶居然也有官名——“王记熟水店”。
  转念一想,此名名符其实。

  四、老虎灶的最新演变

  1969年,年仅17岁的彩珍初中未毕业,就去农村插队落户了。不久,我也离开家乡,去了木渎镇工作。我们在几十年后才重逢。
  那天,我专程回家乡作怀旧游。记忆中的王记熟水店,已变成了一幢新大楼。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大楼,来到底楼一个装潢得雅俗共赏的大厅。大厅里,有序地呈孤形排放着百多把软扑扑的沙发椅。这沙发椅制作奇特:扶手的一边,还夹着一块方凳大小的面板;顺手提起,一折,竟然自动围到胸前,成为了一张摆在面前的茶几!再抬头看去,但见前方的舞台上,摆放着一张熟悉的半桌。原来这里是一个可以一边欣赏苏州评弹一边喝茶的茶书场!
  既有茶水,那供水的老虎灶呢?在后台一个小房间里,我终于找到了它的影踪:昔日的老虎灶,此时已被一口上面装有两只水笼头、插着一根温度计的齐人高的电热水柜所取代了!
  让我感到意外惊喜的是,那个正往一排气压暖瓶中灌水的面容熟悉的女子,是我久违的老同学彩珍!
  从彩珍嘴里,我得知了她那个充满了戏剧性的人生故事。
  原来,彩珍当年插队上调后,竟然就被安排在集体商业性质的王记熟水店,再度接过了祖辈们留下的水杓与漏斗。当时,她心灰意冷,总以为自己要烧一辈子的老虎灶了。没想到九十年代后期,国企改革,彩珍下岗。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她,干脆一赌气买下了熟水店。经过十几年的打磨,现在她终于把土头土脑的老虎灶,改造成了现在这个时髦的茶书场,而她自己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老板。
  我在由衷地为彩珍高兴之际,心中却有种隐隐的惆怅:因为老虎灶毕竟永远地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我从此再也感受不到以往老虎灶那种炉膛火与水蒸汽交织升腾的原生态氛围了,再也听不到好娘那一声声“路上慢点走,覅打脱,当心烫痛”的让人心中阵阵发甜的叮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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