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市街的记忆

苏州日报 20041025 二卷16页

■冉巴

古城西边胥门外,有一条枣市街。我曾在这里住过两年。  

    这应该是一条很破旧的老街,紧邻胥江的是一条窄窄的路从泰让桥下的桥头洞下穿过,傍着胥江蜿蜒向西。路的另一侧就是灰色的房子了,大都两层,砖木结构,砖上布满雨漏的痕迹,木窗由各家钉上五颜六色的塑料布,遮风挡雨的。这条小石子的路上,旧时大约是往来过黄包车的,我住的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看不到黄包车了,只有往来的自行车。街面上有碗盆一样的坑凹,积满浑水,自行车骑过颠得乒乓乱响,浊水四溅;天晴,则家家门口都几乎晾晒一只洗净的脱漆马桶,沿街望过去,一只只愈来愈小,像一排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街名就叫“枣市街”,也许当初就是一条卖枣子的小街?类似农贸市场定位?

    我记得我住的门牌是62号,有八家人共一个大门出入。当然是八家平头百姓。若夸张些许,浪漫几分,用“八仙过海”来形容八家主人,似乎也讲得过去。当然,我这一仙最无能,只是甘于寂寞,避开蜗居,看邻居们一家家唱戏显能。

    天热了,窄狭的房里闷不过,一家家都用小桌将晚饭端到大门口河边吃,就悠悠河风,看船只往来,边吃边高谈阔论。他们吃着自家碗里的,眼角余光瞟着别人桌上的,若别人比自家丰盛,这顿饭断断吃不香了,说笑声调也要低几度。如果这天某某的声调特别高,谈兴格外浓,循声看去,他家小桌上必有过人之处,或一碟鲜虾,或两尾鲫鱼,啤酒中还要掺兑可乐。这样一来,那些准备不充分的人家,便三扒两口草草吃完,撤下碗筷,泡一杯浓茶,摇一把蒲扇,以局外人的架式加入谈论。

    他们都靠力气吃饭,除了工资,各找门路“扒分”,帮家中小补。否则,尽管早餐泡饭咸菜,午餐自带小菜进厂,晚上这一顿比脸面的高消费,也难以承担得起的。所以,小桌上的丰盛与否,也证明着主人的“花头”如何。顺着这小桌追根探源下去,故事大约是很多的。

    我记得,大约往往就在这时候,司机王连发的五岁独子王毛毛,会从门里—飞跑进人群,告知“力力头与女朋友关起房门香面孔(亲嘴)”一类的消息,人群中就爆发笑声,笑这热的天,一对小年青关着门不怕闷成熟馒头。随后,各自回味自己年轻时光的狂热,看暮霭沉沉变幻莫测,很响地品咂杯中浓茶。

    也偶有不快。比如力力头,这个身材颀长、相貌堂堂的小伙子,就把乳臭未干的王毛毛恨得牙痒。他女朋友一来,王毛毛就偷看门缝,糊上纸,被捅破;钉上白铁皮,则使劲捶门,吵得房里人兴致全无。而且,房里啥事没有,小赤佬也会“谎报军情”,逗河边笑声不绝。于是,力力头会趁无人时,逼王毛毛叫他“阿爹”,占点小便宜。不叫就大巴掌狠揍小屁股,揍得哇哇哭叫。王连发疼儿子,发生口角,见面两张脸扬得高高的。后来,王毛毛掉进门口运河里,王连发忘了自己是秤砣,跳河相救,父子俩都差点一同喂鱼。多亏力力头水性好,拼得命,双手各揪一把头发,踩水拖起父子俩。

    力力头的女朋友漂亮,有文凭,又是某局长千金,不知怎么与管道工力力头好上了。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难成事,却偏成了,我们家搬到城西新村,力力头还专门送来了喜糖。想想也在理,力力头聪明勤快,父母拿退休工资还不闲着,贩鱼贩菜贴补他们用,做力力头媳妇小日子会差到哪去?尤其全62号如此看重她,每次来去众人目光都像迎送女皇,她最清楚自己将给这里的人们带来集体的荣耀。

    后来,上海某报举办一次“都市风情”的散文征文,我就以《河沿故事多》为题,写了篇千字小文应征—试,用了出来。当然,加了些想像和“润色”,我写他们的普通,写他们业余扒点分(挣外快),虾有虾道、蟹有蟹道,都很努力。而努力的的结果是相当可观,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年头只要肯动心计肯流汗水,哪儿都可以挣到钞票。其中顶不济的一个,在大热天里,他下班后背着自制的鱼具,到效外的河沟东一捞西一舀,一两尾鲫鱼三四只虾,还有一条黄蟮外加五六只青蛙,回家来统统姜葱酱醋红烧成一大碗,也能乐滋滋地摆上门口的小桌,与老婆孩子吃得极开心,谈兴也极高。

    让人意外的是,我这个最无能的“一仙”,写出的小文,居然还和程乃姗、王晓玉一起,同获二等奖。一等奖得主是写《陪读夫人》的王周生。而让我窃喜不已的是,我特别喜爱的陈村此次只得了三等奖。我记得此文的稿费是40元,奖金是300元,加起来是我当时二月工资奖金的两倍。我也权算是枣市街上一扒分者吧……枣市街上都是劳动人民,充盈着苏州底层顽强的生命力,让我从一个极低极细的小缝,领略了古城的精神。

    如今,这条枣市街在古城的改造中荡然无存了,我内心涌起诸多的感慨。我想,我从中获取的我称之为“城市精神”的记忆,大约是不会轻易从我的记忆中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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