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荫榆在苏州

姑苏晚报 20081230 B第11页

■杨绛

作/杨绛

    鲁迅“痛打落水狗”中的杨荫榆,后来离开北京常住苏州在杨荫榆侄女杨绛笔下,杨荫榆是这样一位女性: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但她不能理解时势,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杨荫榆是我(杨绛)的三姑母,我称“三伯伯”。

    我父亲兄弟姊妹共六人。三姑母比我父亲小六岁,出嫁后不久就和夫家断绝了关系,长年住在我家。

    三姑母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涡,牙也整齐。她脸型不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虽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适的鞋,也不像小脚娘。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

    一九零二年我父亲在家乡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就学于苏州景海女中 曾任苏女师教务主任

    三姑母由我父亲资助,后在苏州景海女中学习。

    她在景海读了两年左右,就转学到上海务本女中。我母亲那时曾在务本随班听课。我偶尔听到她们谈起那时候的同学,有一位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

    三姑母1907年左右考得官费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女子大学"的前身)毕业,并获得奖章。

    据苏州女师的校史,我三姑母1913至1914年曾任该校教务主任,然后就到北京工作。大约就是在女高师工作。我五周岁(1916)在女高师附小上一年级,她那时是女高师的"学监"。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小学生正在饭堂吃饭,她带了几位来宾进饭堂参观。顿时全饭堂肃然,大家都专心吃饭。我背门而坐,饭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儿。三姑母走过,附耳说了我一句,我赶紧把米粒儿拣在嘴里吃了。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僻。

    一九一八年,三姑母由教育部资送赴美留学。她特叫大姐姐带我上车站送行。那天我看见有好些学生送行。一位老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惊奇。

    "落水狗"后回苏州长住 不擅女红床头挂双剑

    三姑母一九二三年回苏州看我父亲的时候,自恨未能读得博士,只得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学位。我父亲笑说:“别‘博士’了,头发都白了,越读越不合时宜了。 ”我在旁看见她头上果然有几茎白发。

    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

    我记得她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到苏州长住我家的。我们的新屋刚落成,她住在最新的房子里。新建的“旱船”面积也扩大了,是个方厅(苏州人称“花厅”),三面宽廊,靠里一间可充卧房,后面还带个厢房。除了她自买的小绿铁床,家具都现成。三姑母喜欢绿色,可是她全不会布置。我记得阴历除夕前三四天,她买了很长一幅白“十字布”,要我用绿线为她绣上些竹子做帐围。我堂兄为三姑母画了一幅竹子,上面还有一弯月亮,几只归鸟。我连日成天在她屋里做活儿,大除夕的晚饭前恰好赶完。三姑母很高兴,奖了我一支自来水笔。

    她床头挂一把绿色的双剑——一个鞘里有两把剑。我和弟弟妹妹要求她舞剑,她就舞给我们看。

    有一次我母亲要招待一位年已半老的新娘子。三姑母建议我们孩子开个欢迎会,我做主席致辞,然后送上茶点,同时演了节目助兴。我在学校厌透了这一套,可是不敢违拗,勉强从命。新娘是苏州旧式小姐,觉得莫名其妙,只好勉强敷衍我们。我父亲常取笑三姑母是“大教育家”,我们却不爱受教育,对她敬而远之。

    在苏州爱看电影 喜欢到相识人家听说书

    我母亲最怜悯三姑母早年嫁傻子的遭遇,也最佩服她“个人奋斗”的能力。我觉得母亲特别纵容三姑母。三姑母要做衬衣,我母亲怕裁缝做得慢,为她买了料子,亲自裁好,在缝衣机上很快的给赶出来。三姑母好像觉得那是应该的,还嫌好道坏。她想吃什么菜,只要开一声口,母亲特地为她下厨。菜端上桌,母亲说,这是三伯伯要吃的,我们孩子从不下筷。

    三姑母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也不会自己娱乐。有时她爱看个电影,不愿一人出去,就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可是只给我们买半票。转眼我十七八岁,都在苏州东吴大学上学了,她还给买半票。我们宁可自己买票,但是不敢说。电影演到半中间,查票员命令我们补票,三姑母就和他争。我们都窘得很。

    她又喜欢听说书。我家没人爱“听书”,父亲甚至笑她“低级趣味”。苏州有些人家请一个说书的天天到家里来说书,并招待亲友听书。有时一两家合请一个说书的,轮流做东。三姑母就常到相识的人家去听书。

    在娄门典大花园自住 坐包车出去串门

    一九二九年,苏州东吴大学聘请她教日语,她欣然应聘,还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间房,每周在学校住几天。不久学校里出了一件事。她和学校意见不合,就此辞职了。

    那时我大弟得了肺结核症,三姑母也许是怕传染,也许是事出偶然,她“典”了一个大花园里的两座房屋,一座她已经出租,另一座楠木楼留着自己住。我母亲为大弟的病求医问药忙得失魂落魄,却还为三姑母置备了一切日常用具,还为她备了煤油炉和一箱煤油。

    三姑母典的房子在娄门城墙边,地方很偏僻。花园也还像个花园,园内苍松翠柏各有姿致,相形之下,才知道我们后园的树木多少平庸。

    她生了病,就打电话叫我母亲。母亲带了大姐姐同去伺候。劝她搬回来住,她病中也同意,可是等我母亲做好种种准备去接她,她又变卦了。她是好动的,喜欢坐着包车随意出去串门。

    与我母亲同日安葬灵岩山

    一九三五年夏天我结婚,三姑母来吃喜酒,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

    我记得那时候她已经在盘门城河边买了一小块地,找匠人盖了几间屋。不久她搬入新居。

    日寇侵占苏州。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1938年1月1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看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邻近为她造房子的一个木工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入殓了。

    一九三九年我母亲安葬于灵岩山的绣谷公墓。三姑母和我母亲是同日下葬的。

    我父亲说我三姑母:“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是个贤妻良母。 ”我觉得父亲下面半句话没说出来。她脱离蒋家的时候还很年轻,尽可以再嫁人。可是据我所见,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所作为。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补白

    1.本文作者杨绛为著名学者,其父曾为苏州著名律师,文中所述的“我家”、“我们的新屋刚落成”等,据与杨绛在其他回忆录中的文字互相印证,原址应在苏州庙堂巷内一带。

    2.文中所说杨荫榆曾就读的苏州景海女中,原址在今苏州大学内,现为市级文保单位。

    3.杨荫榆曾任教务主任的苏州女师,解放后改称新苏师范,实行男女学生同校;后新苏师范原址并入教育学院,现经过新一轮教育整合后,原名已不存。

    4.文中所说杨荫榆在娄门城墙边“典”了一个大花园,并自住其中一座楠木屋,据方位和建筑特征推测,可能为耦园及园中建筑。

    5.杨荫榆当年所落葬的绣谷公墓,原址在今木渎镇灵岩山东侧。

    (姚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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